“七殿下,侯爺請您去書房。”
夜色中,侍衛快步走到廳堂上首處,俯身伸出右臂,對坐在紅木圈椅中的紀淮舟恭敬道:“您扶着我。”
紀淮舟微微一笑:“有勞。”
侍衛隻覺手臂一沉,紀淮舟跟着他站起了身。
他視線在紀淮舟微跛的左腿停了一瞬,放慢腳步,扶着對方緩緩步出廳堂。
春雲漠漠,弦月如鈎。
侍衛偷偷瞄了身旁人一眼,那人一襲玄色鬥篷,大半張臉被掩在帽下,他隻能看見對方微抿的唇。目光下移,投向落在他臂間的手中。
那是一雙瘦削的手,手指纖長,骨節突顯,蒼白肌膚下隐約可見淡淡青色,清輝在腕骨處投下淺淺的暗影,更顯手腕伶仃。
落在他手臂的力道輕飄飄的,幾乎沒有甚麼重量。
侍衛微不可察地歎了一口氣。
紀淮舟敏銳捕捉到了這聲歎息,心底忽然隐隐生出幾分不安。
他目視前方,凝望着晦暗無光的前路,隻覺那暗色如同張開的巨獸之口,正緩緩将他吞沒。
片刻後,兩人抵達侯府書房,侍衛輕叩屋門:“侯爺,七殿下到。”
“進。”一道森冷的聲音從屋内傳來。
紀淮舟摘下風帽,在侍衛擔憂的目光中踏入書房。
藏書架旁擺着兩盞鎏金白鶴連枝燈,照得屋内亮如白晝。
定遠侯霍少聞正倚在羅漢榻間,眉眼低垂,把玩着一柄不起眼的匕首。指腹觸到刃尖,霎時湧出一顆血珠,他撚了撚血珠,忽地笑了。
紀淮舟心猛跳了一下。
霍少聞……不太對勁。
紀淮舟強壓下心頭不安,走到離羅漢榻三步處,停下腳步向霍少聞拱手:“侯爺。”
霍少聞沒有起身,漆黑眼珠在紀淮舟臉上繞了一圈,漫不經心道:“殿下深夜來訪,不知有何要事?”
“欲同侯爺謀大事。”
如此驚天之語,霍少聞卻像是聽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似的,連眉頭也沒動一下,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
紀淮舟猜不透霍少聞的想法,隻好繼續道:“定遠侯府曆經六朝而榮寵不衰,蓋因霍氏一族忠勇英武。先祖同高祖征戰四方,平定天下,列代侯爺皆披肝瀝膽,衛我大乾。霍侯爺才兼文武,智勇無雙,有淮陰之才……”
豈料,他剛說到此處,榻上之人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麼極為可笑之事。
紀淮舟愣住了,想說些什麼,可還未開口便觸及到那人的眼神——
冰冷中夾雜着一絲恨意。
那抹恨意一閃而過,紀淮舟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他肯定那不是他的錯覺。
霍少聞恨他……
為什麼?
紀淮舟當然不可能猜得到——
眼前的霍少聞是死後重生回來的人。
霍少聞目光鎖着下方的少年人,胸中騰起一股無明業火。
好一個“淮陰之才”,原來那薄情寡義的帝王在一開始就定下了他的結局。
上一世,他為紀淮舟掃平障礙,輔佐他登上皇位,替他滅東昌,平天下,匡扶社稷,興利除弊,最終卻落了個謀反的罪名。
可笑他在被下诏獄那日,還在為紀淮舟憂心已久的南境問題尋解決之法。
自古以來,君臣猜忌、兔死狗烹屢見不鮮,他以為他和紀淮舟不會如此,他以為他們會是一對青史留名的明君良臣。
未曾想,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笑話。
霍少聞閉了閉眼,将紛亂的思緒拉回現實,隻是到底心懷憤懑,說出口的話也帶着刺:“陛下子嗣衆多,七殿下卻身有殘疾,如何能承襲大統?”
紀淮舟正思索着霍少聞的異常,聽聞此語登時擡起頭。
将自身把柄交給對方,是獲取信任最快的方式。
紀淮舟深深望了霍少聞一眼,緩緩道出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我的瘸腿是裝出來的。”
為讓霍少聞看得更清楚,他解下鬥篷往前走了兩步,步履沉穩。
紀淮舟彎起眼眸:“侯爺,你看……”
垂首卻對上一雙烏沉眼珠。
那雙銳目如鷹般緊緊攫住他的眼睛,紀淮舟未盡之語瞬間被堵在了嗓子眼。
紀淮舟心中咯噔一聲,難道霍少聞知道他真正之疾在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