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霧彌漫,紀淮舟墜入夢鄉。
他夢到了十三歲那年——
春三月,長嘉帝同衆朝臣去平臨苑春狩。那年,長嘉帝破天荒應允所有皇子随行,紀淮舟因“瘸了腿”不便騎射,本不欲前往,卻被五皇子強行逼迫着同行。
“你不去,我可少了許多樂子。”五皇子挑唇,露出一個滿含惡意的笑容。
狩獵五日,紀淮舟安安靜靜待在院中,除了五皇子每日會來欺辱他一番之外,倒也無甚大事。
不料回京途中,變故陡生——
禦駕行至澄山,響徹天地的喊叫聲沖将下來:“狗皇帝,拿命來!”
厮殺聲、怒吼聲回蕩在山谷中,震耳欲聾,紀淮舟縮在馬車一角,從懷中掏出匕首,豎起耳朵仔細聽着外頭動靜。
“砰!”
馬車不知被何物猛烈撞擊,紀淮舟聽見一聲長長的嘶鳴,他當機立斷,推開車門,一躍而下。
在地上連滾好幾圈,揚起一片灰塵,紀淮舟剛擡起頭,馬車跌落山崖的一幕登時跳入眼簾。周圍都是與侍衛打鬥的刺客,他來不及後怕,匆忙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四處躲避。
那一刻,紀淮舟全無其他想法,隻有一個念頭——
活着。
溫熱鮮血濺到臉頰,紀淮舟冷靜地四下掃視,辨别何處是生路。
“七殿下,快過來!”焦急的聲音傳入紀淮舟耳中。
是蕭懷璋。
兩人離得不遠,紀淮舟正欲步向蕭懷璋之處,從旁忽斜沖出一個刺客,阻住了他的去路。
紀淮舟不得已退到被重重護衛着的長嘉帝身旁。
突然,一聲怒喝炸在耳旁。紀淮舟驚駭回頭,但見身後侍衛一個接一個倒下,巨人般的虬髯大漢手持雙刀,仿佛砍菜切瓜一般,輕松殺出一道血路。
紀淮舟下意識奔向中間的長嘉帝。
“父皇,你——”
紀淮舟話尚未說完,便見長嘉帝瞳孔猛地放大,在那雙渾濁眸底,紀淮舟望見一個修羅惡鬼。
長嘉帝看着他,眼神冷漠又狠戾。
下一瞬,紀淮舟後背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他怔怔注視着面目扭曲的長嘉帝,表情茫然。
扯過他擋刀的長嘉帝将他猛地一推,紀淮舟徑直撞向身後大漢。
片刻功夫,救駕護衛一擁而上,迅速護着長嘉帝撤退。
劇痛沿着脊背鑽入紀淮舟腦仁,他掙紮從地上爬起,剛起身,猝不及防被人拎住後頸。紀淮舟擡頭,大漢猙獰的面龐出現在視線中,他冷汗直冒,四肢冰冷。
大漢咧嘴一笑,長刀揮下。
紀淮舟閉上雙眼,然而,随之而來的并非是頭身分離之痛,而是一陣劇烈的颠簸。
“放我兄弟們走,否則老子就殺了他。”大漢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這一番折騰,大片鮮血從紀淮舟傷口湧出,疼痛令紀淮舟無力思考,他緊握雙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藉此來忽視後背的痛。冷汗打濕他的鬓發,雙目也被糊住了,眼前一片朦胧。
紀淮舟不知他們是如何離開的,再次有記憶是在一片山林中,周圍群情激憤。
“大哥,要我說,現在就殺了他!”
“就是!殺不了狗皇帝,殺他兒子也是好的。”
“殺了他!”
“殺了他!”
有人長長歎了一口氣:“狗皇帝對他兒子也夠狠心的,方才我刀再深一寸,這小崽子就沒命了。”
紀淮舟聞言,奮力睜開雙眼,濕潤的目光投向虬髯大漢,蒼白小臉上寫滿恐懼:“求求你,别殺我。”
虬髯大漢用刀背拍拍紀淮舟臉頰:“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我不是皇帝的兒子。”
“小崽子,你騙鬼呢!”旁邊一身短打的褐衣男子怒目而視。
紀淮舟哆嗦一下,結結巴巴開口:“我沒騙你們……我娘親原本是他人婦,誰料竟被皇帝看中,強行逼他們和離。娘親入宮時已有身孕,她瞞得極好,皇帝一直以為我是他的兒子。”
“真的假的?”
正在衆人狐疑之際,人群中,一個男人忽然崩潰大哭:“我娘子就是被那狗皇帝搶走的!”
中年漢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起來頗為滑稽,在場衆人卻沒有一個發笑。虬髯大漢重重拍着男人的肩,惡狠狠道:“這次刺殺狗皇帝不成,還有下次。王五,奪妻之仇,我們幫你一起報。”
“多謝大哥,”男人淚汪汪的,扭頭看向紀淮舟,黝黑面頰中透着可憐巴巴,“我娘子在宮裡過得怎麼樣?她叫趙杏娘。”
趙杏娘?
紀淮舟勉強忍着疼痛,在記憶中搜尋一圈,對此名毫無印象。他擡手輕敲腦袋,拼命思索,一個憔悴消瘦的身影突然出現。
紀淮舟動作微頓,望向男人,眼含悲痛:“趙美人于七年前病逝。”
男人呆住了,愣在原地好半天,嚎啕痛哭。
衆人紛紛上前去安慰他。褐色短打男子瞟紀淮舟一眼,拉虬髯大漢去了一旁。
紀淮舟心中一突。
那眼神飽含深意,了然中帶着幾分嘲弄,似是知道什麼。
他緊緊盯着兩人,心弦緊繃。
那兩人不知在說什麼,虬髯大漢不時朝他這邊看一眼。交談許久,虬髯大漢轉過身,徑直走到紀淮舟面前,低頭望他:“是死是活,且看你的造化了。”
“兄弟們,走!”
不多言語,虬髯大漢一聲令下,在場衆人随他離開。有些人不甘心地瞪視紀淮舟,恨不得将他抽筋剝皮,奈何大哥有令,他們隻得放過紀淮舟。
整片林子就剩下紀淮舟一人。
紀淮舟微微松了一口氣,拖着沉重的身子爬向另一側的白色巨石。正是春光爛漫之際,遍山桃花灼灼,紀淮舟阖上雙眸,在濃郁香氣中養精蓄銳。
忽地,一股毒蛇般陰冷的氣息纏住紀淮舟,令他毛骨悚然。
他睜開眼,一張放大的陰沉面容近在咫尺。
褐色短打男子竟去而複返。
紀淮舟面色慌亂:“你要做什麼?你大哥說了不殺我。”
褐衣男子咧嘴一笑:“那是他們信了你的鬼話。”他捏住紀淮舟下巴,陰恻恻道,“小小年紀就如此會騙人,長大可還了得?”
“你在說什麼?我沒騙人。”紀淮舟聲音顫抖,眼睛左右亂瞟,不動聲色地摸向身上藏的那把匕首。
“你在找它?”褐衣男子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目露得意,壓向紀淮舟脖頸,“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是麗妃入宮兩年後誕下的。”
被刀抵着,紀淮舟一動也不敢動,隻能僵着一張臉問:“你認識我母親?”
“蕭懷璋那個廢物,妻子被搶,還若無其事替皇帝賣命這麼多年,真是窩囊到家了。”
落在紀淮舟身上的視線令他極為不适,他皺着眉心:“你是誰?你究竟想做什麼?”
“那個昏君害得我家破人亡,你是他的兒子,理應替他償債。”匕首輕輕在紀淮舟臉頰劃過,男人表情癫狂,“昏君玷污了我妻子,令她不堪受辱,投井而死,我自然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意識到對方想做什麼,紀淮舟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他暴戾恣睢,冷血無情,方才竟直接推我去死。你這麼做,根本報複不了他。”
男人不語,眼底暗影重重,他一把扯住紀淮舟衣衫,“刺啦”一聲,杏色上衫被撕開一道口子,露出裡頭小衣。
紀淮舟渾身一震,奮力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