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逸池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咖啡,開口道:
“不知道你有沒有意識到,當你在面對級别高于你的人,或是面對你有所求的人時,總是會這樣笑呢?”
他一隻手指抵在嘴角,勾勒出一個淺淺的弧度。
“像這樣,看上去很好相處,很乖巧聽話,對吧?”他甚至模仿了她的眼神。
封雪慢慢瞪大了眼。在趙逸池的臉上看到自己的表情,還真有點滑稽感。
不等她問出為什麼,他施施然總結,“其實有時候,你可以少笑一點。”
“比起表現你的友好、你的配合、你的禮貌,我覺得你大可以更堅定自信一些,甚至更有攻擊性一些也不為過。”
“這……要怎麼做到啊?”封雪茫然中又有點苦惱。
作為女孩子,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别人跟自己說:你要更有攻擊性。從小到大,她習慣的是另一個方向的規訓。
當然,潛意識裡,她也不是不想這樣。不然,她不會跟鄭楠是這麼好的朋友,不會天然地就被鄭楠這樣性格的女孩子吸引。
“可是,我就不是這樣的性格啊……”
“誰說你不是?”他輕笑,啪嗒一聲把杯子放在吧台上,兩手抱胸,微微擡起下巴點着她。
“照我看,你跟我吵架的時候,那個表情就很好啊。”他說着,還煞有介事地點頭,“你拿出跟我吵架的氣勢就很可以了。”
他肯定是意有所指。他肯定是暗示那天杭州的事。
封雪氣血上湧,臉頰不争氣地紅了,“你……”
趙逸池笑得眼睛都眯起來,等着她的下半句話。
“哎,我說你們兩個怎麼上午都不見了,在茶水間聊什麼呢?”一個聲音突兀地插進來。
是剛出差回來的心機哥,看上去憔悴了不少,面上烏雲密布。他打開冰箱拿了一罐能量飲料,磨蹭着不走。
“沒什麼啊,我們兩個都有會,剛剛碰到而已。”見趙逸池沒有回應的打算,封雪隻好接話。
“哦,這樣嗎?我說,你們兩個……是不是有什麼情況?從杭州回來之後,好像關系突飛猛進哦?”心機哥啪地一聲打開飲料,灌了一口,擠眉弄眼道。
封雪已經得了杭州應激症,一聽到“杭州”兩個字,腎上腺素就開始分泌。
“怎麼可能!你誤會了……呃——”她一臉尴尬地正要解釋,手腕卻被一隻有些涼意的大手握住。
“走了。”不等她說完,趙逸池拉着她越過心機哥,好像壓根兒沒看見這個人。
“Mind your own business。”
扔下一句話,兩人翩然離開。
不知道是因為剛剛那句被動放下的狠話,還是因為手腕留下的某人的觸感,封雪的心在這之後一直有一下沒一下地亂跳着。
整個coffee chat的過程并沒有她想象的那麼難熬,甚至可以說是相談甚歡。
Gilbert年紀并不大,穿一套修身的藏藍色西裝,紅棕色的尖頭皮鞋,短發用發膠梳到頭頂,戴一副圓框眼鏡。
如果忽略這個像洋蔥的發型,這一身穿搭還挺古典紳士的,看起來并沒有什麼距離感。
“Phoenix你好,你的工作Mark都跟我彙報過了,一直想見你本人聊一聊,這次回上海終于有時間碰面了。你之前一直在北京念書對吧?來了上海感覺怎麼樣?”
Small talk來了。來之前趙逸池已經讓她提前準備好了幾個話題,她接過話頭開始聊,再順勢引到自己的經曆,簡單自我介紹了一下就打住。
“記住一個原則,人本質上最關心的都是自己——所以,多問對方的經曆和工作。”
想着趙逸池的話,封雪沒有過分談論自己,把話題轉向Gilbert,“您當時是怎麼做出這個職業選擇的呢?”
“機緣巧合吧,主要都是跟人生際遇有關。”Gilbert扶了扶眼鏡,仰頭一笑後開始憶往昔峥嵘歲月。他當年畢業後就留在上海當了律師,後來又去香港工作、美國深造,再回到上海,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
在經濟紅利期成長發家的這一代人,沒感受過什麼是時代的阻力。他們的故事聽起來都是“I want it, I get it”的俗套爽文。
換成他們,哪怕同樣一周80個billable hours,也達不到人家的職業高度,隻會落得焦慮、結節、心肌炎和猝死的下場。
“我們團隊今年打算向總部申請一個留用名額,已經報了你的名字上去。”最後終于說到重點,“ 總部批下來之後,我們會再跟你延長6個月的實習期。”
是的,暑期實習完不代表你就過關了,還要繼續賣命半年,畢業前能等到确定消息就算仁至義盡了。
這就是律所的實習慣例,讓處在弱勢一方的畢業生被迫承擔所有風險和成本。
又是前世熟悉的窒息感,又走進了這條死胡同。封雪隻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她神态自若地結束這場聊天,忍着腹中強烈的不适。
我這樣做是錯的,封雪的腦子反複冒出這一句話,好像魔怔了。
這個破系統!怎麼别人的系統都有明确的指示,交代主角幹這幹那,還有什麼攻略進度條,我就全靠猜呢?!
還好,起碼現在還有一個人陪她一起猜。她吐出一口濁氣,走出大廈。
出口通向一座寬闊的天橋,聯通了陸家嘴三件套和國金中心。此刻夕陽西下,炙熱消散,風中唯留餘溫。落日沉入遠處的東方明珠塔,在天橋盡頭灑下一片金黃。
手機一震,是鄭楠的消息。
她到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