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京城,暑熱未消。
威嚴的皇城正中,突兀地傳出一聲銅器砸到地上的鈍響。
“我不嫁!誰愛嫁誰嫁!泥腿子出身的窮小子,也配肖想本宮?”
紫宸殿内,侍候的宮人們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香灰撲了一鞋面也不敢動彈。
新帝趙景昂登基已有兩年,雖然年輕,但已是大權在握的明君之相。
朝野内外,早沒了他初繼位時的諸多掣肘。如今,敢和他這樣叫闆的,隻有他同母的親姐姐,長公主趙明臻了。
趙景昂無奈地捏了捏眉心,主動軟下态度,甚至還示好般走下禦座,上前了兩步:“阿姐,非是朕自作主張。這件事情,是母後那邊下的懿旨。”
禦座之下,梳着繁複高髻、一身錦衣華服的趙明臻卻依舊橫眉怒對:
“你如今是皇帝,若無你的首肯,母後又怎會下這樣的旨意?”
先帝和如今的太後都是龍章鳳姿的人物,完美繼承了兩人優點的趙明臻,縱使發脾氣也美得驚心動魄。
她也确實有恣意妄為的資本。
先帝在時,她是最受寵的嫡公主,先帝駕崩了,繼位的又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姐弟倆感情甚笃。
京中誰人不羨慕她的好命?
結果在婚事上吃了這麼一個大絆子——壽康宮一道懿旨,竟就要把她許給那新晉的寒門将軍、家中往上數三代都數不出一個讀書人的燕渠!
滾滾人頭堆出來的殺将,無需他在京中露面,兇神惡煞的形象已能躍然眼前。
趙明臻哪裡忍得?
她素來挑肥揀瘦,連雇個雜役都要挑俊的。
況且那燕渠的出身實在太低,莫說公主了,便是尋常世家的女郎,也極少有低嫁如斯的。
所以聽聞這個噩耗之後,趙明臻立馬就殺到了紫宸殿。
親姐姐如此反應,倒也在趙景昂的意料之中。
他稍側了側目,示意殿内侍候的都退下去,旋即自顧自踱了幾步,歎道:“阿姐還沒見過燕渠罷?改日撥冗見他一面,就知他并非如傳言那般,隻是個草莽武夫。”
“他此番大勝歸來,已經在回京路上,不日便要進宮複命。”
繞來繞去還是要她嫁,趙明臻自然不依:“我管那燕渠如何,是蠢貨也好是武夫也罷,總之,我不嫁,你要籠絡他,你自己嫁好了!”
趙景昂稍垂眉眼,鋒利的眸光一閃即逝,聲音裡透出威壓:“阿姐,你别叫朕為難。”
趙明臻蓦地睜圓了眼睛。
一窩裡的兩隻小鳥兒,就算長大了,幼時彼此袒護的感情也依然在。
她的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平時的趙景昂就算不立馬答允,也會留些轉圜的餘地。
可這一次,趙景昂竟然、竟然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
叫他為難?
被為難的不是被輕許下終身大事的她嗎?
趙明臻不蠢,不必趙景昂明說,也知道這樁婚事大概是為了什麼。
北方戰事頻發,藩王林立,但皇帝帝位未穩,哪敢倚重他們守邊,隻能啟用寒門将領。
燕渠便是此時進入皇帝的視野。
北狄大舉進犯,新銳燕将軍臨危受命,現大勝而歸。然而能給他的封賞已經到了頂,再封阻力太大,也必定物議如沸。
可趙景昂顯然是有心給這位再擡一擡的,算來算去,當然是讓他尚公主最劃算了。
拿她的身份和地位,給他添榮耀!
像是有人拿粗粝的幹布,往她心口揩了一把,趙明臻說不上這種感覺是痛是癢,可就是毛毛的不舒服。
心底的驕傲不允許她再和趙景昂分辨什麼,隻惡狠狠踢了旁邊滾落的香爐一腳。
“陛下的算盤打得再響也沒用。這燕渠,我是絕不會嫁的!”
說罷,趙明臻拂袖而去。
她的儀态很好,即使這樣生氣也依然挺胸擡頭,層疊的裙裾不偏不倚,逶迤出細細的浪花。
候在殿外的侍女碧瑛急忙跟上,小心翼翼地試探:“殿下……殿下,我們現在回公主府嗎?”
殿内鬧出那麼大的動靜,怎麼都聽見了。
趙明臻大步邁在碧瑛前頭,努力平複心情,開口時卻還是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不回,來都來了,我去母後那裡一趟。”
她不欲在紫宸殿多待,這幾步又快又疾,碧瑛幾乎小跑才能跟上。
趙明臻全神貫注地想着方才沒發揮好的那番争吵、和最後那句一點都不夠狠的狠話,過回廊拐彎的時候,全然不察,前面有兩個人影。
“……燕将軍久等,長公主正在殿内與陛下清談,不若您随奴婢去偏殿小憩一會兒。”
“多謝,不必了。我在此稍候便好。”
等到身後的碧瑛發出驚呼,要拉住她時,趙明臻已經結結實實,往前撞了一滿懷。
“殿下——”
咚的一聲,磕到了什麼硬硬的東西。金屬的光澤自眼前閃過,趙明臻捂着腦門,正打算看看是誰敢擋她的路,結果倉皇間,預備扶她的小丫鬟步子沒站穩,反倒往她腰上撲了一把。
趙明臻:“……”
她喜愛華服美飾,每逢出行必嚴妝,今天進宮吵架,更是梳了時下最流行的淩雲髻,來給自己撐氣勢。
這淩雲髻好看是好看,但是有個問題,重心太高太後。
趙明臻沒能穩住身形,發髻墜着她直往後仰,她瞳孔微縮,眼見就能看清回廊的頂了,有人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她的小臂。
這一下抓得又嚴又實,趙明臻也随之愣了一愣。
等她趔趄站穩時,視線已經不自覺地順着這隻救死扶傷的手臂一路上移,看清了拉住她的這人的長相。
他披着一身銀光閃閃的甲胄,左臂彎裡攬着卸下的盔戴,腰上則佩着一把禮劍,端的是儀表堂堂。
武将?
趙明臻皺了皺眉。
能佩劍上殿的就那麼幾位,她都認得,但從未見過此人。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