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中年人怒氣未消,自己無論問什麼對方都隻字不答。
邱茗長歎一口氣,猶豫了會,從袖口掏出一塊帶水波流紋的香木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這是他最後的籌碼。
清新的味道乍然撇開冬日的冰寒,費昱被香味吸引,一股溫柔熟悉感油然而生,讓人懷念,更讓人悲傷。他錯愕得睜大眼,警惕地張望四周,沒有人注意他們。
“你是誰?怎會有江淩月?許兄交代過此物朝廷禁止制售,怎麼會在你這裡!”
“江州水柔,江陵月需江陵沉水故土培育,因成色如夜空流月,故稱為江淩月,當年由江州許家少公子所制,”邱茗眼底發澀,像在吐露着某件令人傷心的過往,他難過着、祈求着,苦苦等待對方的回應,“費大人,信我,我不是逼你認罪伏法,我隻是……”
邱茗喉嚨一哽,“隻是想知道,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天下人皆傳江州刺史謀反,為什麼大人們願意堵上自己的前程上書陛下,說江州刺史謀反案存疑,請求再查?是真的手足情深,還是說,大人早已知道江州刺史根本不會造反?”
“你,認識江州刺史?”費昱難以按耐情緒,眼底熱淚打轉,他第一次認認真真看向邱茗的臉,似乎想從這張陌生的臉上尋得些許故人的痕迹。
“認……識……”邱茗眉睫微震,他強壓制胸口翻湧的情緒,才沒讓自己失态,顫抖着說,“兒時淮淩河遇險,是刺史大人救的我。”
“是啊,江州刺史許亦昌,廉潔奉公體虛百姓,我同他一起中舉,同殿為臣,和段兄交好,我們絕不相信許兄是見風使舵、趨炎附勢之人。”費昱長歎一口氣,眼神悠悠,仿佛看透了漫長的歲月,又回到了當年踏足青雲的年華。
“你們信許大人德行,所以才聯名上書,是不是?”邱茗的聲音低啞極盡哽咽。
“許兄德行怎會有人非議!”費昱憤然道,“當年,許兄與我書信,說江州被困急需支援,之後便再無音訊,我本是朝廷一散官,沒有實權,本想和段兄商議奏報兵部,結果沒想到,不日衆人皆傳江州刺史協助反賊忤逆朝廷,我和段兄奉書信上奏,可那群内衛在聖上耳邊說僅憑書信不能輕信!簡直豈有此理!”
說到這兒,費昱垂落的手緊緊攥起拳頭,恨不得一拳打死那群嚼舌根的人。
邱茗遊離的目光穿過枯樹間飄向遠處覆雪的夜空,心底那潭水在波濤洶湧後竟意外的平靜。
冷風帶起沙塵吹過腳邊,他絲毫不在意。
是真的。
記憶中,長廊下一隻大手扶過自己的頭發,風雪裡,毅然決然離開自己的背影。
無論是和煦的春風還是漫天的飛雪,父親總是笑得那樣溫柔。
都是真的。
父親,不是反賊……
他把江淩月重重按在費昱手心中,說這香有暖身驅寒的功效,北境地冷,費大人用得上。可是費昱抓住了他的胳膊,眼神悲怆卻不失期待。
“公子,你問這些做什麼?你有意替許兄翻案,是不是!”
邱茗頓在原地,幽幽道,“我,盡力……”
“你……”費昱慌了神,“你認識卿言,是嗎?你是他朋友對不對,卿言是不是還活着?他在哪?”
“他死了。”邱茗語氣平和,仿佛在講述一段不屬于自己的往事,淚沒有落下,這麼多年他已經忘了怎麼哭了。
“十年前就死了,死在江州那場雪裡。”
拽住他胳膊的手漸漸捏緊,他能感到刀這人中指的指腹有明顯粗糙的凸起,是長年執棋子所緻。
真的,和當初一模一樣。
當初這雙手拉住他,哄着他講述對弈之道,奈何年幼的他一點也聽不進去。
記憶中的片段與現實重疊。
邱茗沉默着,毅然決然地撇開人緊抓的手,背身離去。
相逢故人,一個不敢認,一個不能認。
就在邱茗即将走遠的那一刻,費昱忍不住喊住他。
“你到底是誰?”
邱茗停下腳步,身後的人早已不似記憶中的模樣,隻剩铮铮傲骨在大漠中依舊矗立。
江州花碎飄雨,他記得小時候這人教自己下棋,高高舉起自己玩鬧,結果被父親一通教訓。
他很想說江州刺史是自己父親,很想喊一聲叔父,而後鑽進人懷裡,将自己十年來的苦楚傾訴殆盡。
他想回家,不想深陷權利與欲望的泥潭不能自拔;他想留在人間,而不是徘徊在魑魅魍魉橫行的地獄裡遲遲得不到救贖。
可惜,孤天悲影,堰塞北寒。
舉棋落子間,竟過了整整十年。
腕上繃帶下的紋身隐隐作痛,早已沾滿鮮血的手有什麼資格去觸碰人世間的光景。
旁人斷不會将那個天真無邪的許卿言公子,和現在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内衛聯系起來。
寥寥風聲裡,邱茗蓦然回身,笑得凄涼而不知所措,在人萬般懇求、期許的目光中,淺淺道。
“我曾是江州人,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