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司馬書錦懷,見過副史大人,白天在見月閣,多謝大人替在下解圍。”來者恭敬行禮,披着霜霧,顯得風塵仆仆的。
“是你啊,”夏衍同樣很意外,“書兄身為名賢雅士,怎甘心做那種人的副官?”
“夏将軍,”書錦懷淡淡一笑,“書某不愛官名,偶然考取功名,現如今得一副位,俸祿養得活自己,足以。”
邱茗做了請的手勢,“先生夜半造訪,怕是有事,不必多禮,進屋吧。”
書錦懷應邀步入室中,看見桌上的鐵楠,一時間愣出了神,但很快收住目光,問,“聽說,大人們想查亡者曲的案子?”
“嗯。”邱茗挽起袖子,露出腕處的繃帶,倒了茶,示意人入座,“江淮地大,地方稅頭陛下最為看中,之前士大夫私自兼并土地擾得流民成風,如今稅收、定居戶數淮州位各州之首,想來周大人也是上心了。”
“副史大人過譽了,但行分内事,何談上心。”書錦懷眼神沉了下去,瞥見倒茶人的手腕。
邱茗目光微震,收手拉了衣袖。
自兖州回來後,發現繃帶可以遮住紋身,索性出門時給自己纏上了,好幾次宋子期疑神疑鬼地,以為他又把自己傷到了
夏衍:“稅收之事,你們周大人心裡清楚,書兄不必繞圈子了,我們此番前來,隻為舊案,不砸他飯碗。”
“夏将軍說哪裡話,”書錦懷苦笑,手中茶杯顫抖,“周大人行事風格如何,二位也見到了,豈是我三言兩語便丢官的人。”
“此話怎講?”邱茗細細觀察對方的動作,這人身上似乎藏了很多秘密,絕不是被上屬欺壓羞辱那麼簡單。
舉茶人坐立難安,“二位大人才從上京來,深夜來訪驚擾實屬抱歉,但是正因大人侍奉禦前,有些話,在下不得不說。”
夏衍耐心有限,見狀,從床底翻出酒往桌上一撩,“有顧慮是吧,來,今日在座的各位無官職位份,但說無妨。”
書錦懷還是擔憂,小心試問:“副史大人,這……”
“無妨。”
書錦懷纖細的眉毛糾成亂麻,手中杯搓得發響,像是做了艱難的抉擇,終于長吸一氣緩緩開口,“亡者曲案,雖市井傳死者皆為青樓女子,但當年頻頻案發,在下私以為,那些女子的身份并不隻是歌女那麼簡單。”
桌案前兩人對視一眼。
書錦懷蹙眉道:“五年前周大人打擊兼并土地的士大夫有功,陛下賜琅祎那蘭提花三百餘株,那花生長條件苛刻,及難養活,但在下查過死者遺物,卻發現了那蘭提花的香囊,而且不止一個。”
“那蘭提花的香囊?”夏衍瞥了眼邱茗。
“此花珍貴,聽聞頗受貴族女子追捧。”邱茗抿起嘴,“不是青樓女子買得起的。”
“是的,”書錦懷道,“所以,在下以為,那些女子來處并不簡單,可再想追查的時,周大人說刺史府内調派人手不足,如此便擱置了下來。”
“周大人打得一手好算盤。”夏衍端上了酒,暢飲下肚,“他是不想你再查下去。”
“我知道,”書錦懷歎了口氣,“京畿之地,平平女子卻有帝都名花,恐怕不單是賣唱歌女,而是……”
“線人。”邱茗眼底幽暗,茶杯婆娑在手中,靜靜道。
“那些死的歌女,是京城的線人。”
《鳳求凰》抛開曲調本身,有另一層意思。
情曲在青樓不會引人注意,彈唱的人很有可能在暗中傳遞消息。
書錦懷閉眼點了點頭,“是啊,若死者是上京的人,中央不可能不追查,可五年過去了,造訪淮州的官員每每問過後便都沒了下文。”
“所以陛下才派他來,”夏衍炫耀地拍了邱茗肩膀,“明顯,朝上其他人,陛下已經信不過了。”
“那副史大人,你們……”
“我們自會處理。”邱茗垂下眼簾,“淮州地生,初來乍到,若有不便,可能還需先生幫助。”
書錦懷聽聞,立即起身向二人深深鞠躬,“若能破此案,在下必當盡心竭力,以告慰逝者亡靈,陛下肯派二位大人前來,是琅祎制幸,淮州之幸,請再受書某一拜。”
夏衍扶起人,打趣說何必行此大禮,但邱茗的表情并不輕松。
皇帝這次越過了刑部,指他來此地,真的隻是為了調查當年抹殺線人的舊案嗎?
送走訪客,夏衍合上門,邱茗依然窩在榻上,抱着雙膝若有所思。
“副史大人覺得,那些歌女是誰的線人?”
“你是要審我嗎?”邱茗沒擡頭,抓過茶杯喝了一口。
“我哪敢啊?得罪你,又給我打一頓,得不償失。”外人一走,夏衍黏到了人身邊,在後脖頸處不輕不重地嘬了一口。
“既然如此,不該打聽的事,就别問。”身後熾熱的鼻息攪得他心跳陡增,想掙開,卻被牢牢抱住。
“哎,你……”
“既然陛下派我跟着你,淮州案詳情理應有我知道的份。”夏衍咬住人脖頸不放,躁動的手伸入衣内,“上交到刑部,你還不是要和他們說一遍,提前告訴我怎麼了。”
“羽林軍巡查三大内,難道你不清楚嗎?”邱茗被咬痛了,呼吸越發急促。
夏衍:“誰在地方結黨營私,需要陛下擔心到指使你來,看樣子,不是一般官宦的線人吧。”
“你想聽我說什麼?”溫熱的肌膚暴露在微涼的空氣裡,深入的手不受控制,邱茗咬牙,“涉政之人都可能參與其中,皇帝,六部,俊陽侯,還是。”
低啞的聲音毫不留情撕破了兩人間最薄弱的屏障,身後人動作驟然停頓。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久困東宮,朝内無實權,根基不牢,怎可能向地方派線人。”
“你就這麼肯定?”邱茗揚起嘴角,“再根基不牢也是陛下的兒子,未來有機會繼位的儲君,他的行動未必會全說與你聽。”
“不可能。”夏衍眉尾抽動,“殿下為人正氣,不屑于做暗中結黨之事,何況是地遠的淮州。”
“他是皇子,即使不想也未必能獨善其身,曆朝曆代奪嫡之争,都抵不過一場腥風血雨洗禮。”
身後人沉默着,仿佛不想聽到答案。邱茗靠在人懷裡,眼底靜的如一潭深泉,握住了胸前那雙木讷的手,悄然歎了一聲,
“若那場風雨來了,我和太子,你會選誰?”
耳邊心跳聲未減,溫熱的指尖開始發冷。
夜快過去了,無盡的黑暗席卷屋内,燃盡的燭台,空無得四壁,僵持中的兩人依偎得如此近,卻又如此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