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南坊,忐忑不安的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地闆磚快被踏爛了。
一個時辰前,怒火中燒的宋子期差點和夏衍打一架,正當他單方面和人掐得難舍難分之時,大理寺少卿姗姗來遲,來不及理人,陰着臉小聲同夏衍說了什麼,夏衍渾身一震,頭也不回拔劍沖出了院門。
從二人的反應,宋子期預感事情不對勁。
出事了?
會出什麼事?
和邱茗有沒有關系?
人怎麼樣了?
在哪裡?有沒有受傷?
一通胡思亂想,直到容風從天而降,一句公子找你,沒等他詢問一二,便被攔腰抱住扛上肩,霎時間天旋地轉。
再睜眼,常安已經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蹲在家門口等他。
“師父……”小孩嗚咽着,抱緊人的腿大哭,“少君昨晚沒回家,他是不是出事了?”
“不會的,”宋子期抓着小孩發頂安慰道,“有師父在,不會讓他出事。”
“真的?”常安抽着鼻子。
“師父什麼時候騙過你,他不過是宮内瑣事繁忙,故留了一宿。”
“那……少君要是累病了怎麼辦?”
“病了?病了就給他醫好,他病得還少嗎?你師父這手藝,閻王老子來了也得給我讓道。”
說話的時候宋子期心裡一空,他不是沒看到夏衍的表情,先前他小師弟也做過出格的事,有那麼一兩次,半隻腳踏上奈何橋邊上都被他硬生生拽了回來,想着,緊緊握住手邊的藥箱。祈禱這小祖宗别又把自己搭進去了。
然而,事情發展遠超出宋子期想象。
半炷香的功夫,咣當一聲門闆飛開,夏衍抱着人飛奔進屋,未有過多言語,宋子期倒吸涼氣忙跟上檢查。
隻見邱茗昏迷不醒,衣服上瀑布一樣劈下一道血印,臉色慘白,脖上纏着紗布。
宋子期幾乎是抖着手拆下布條,看見了那個大的血窟窿。
容風不忍地将臉撇向旁處,最後進來的顔紀橋抿住嘴唇低聲暗罵,常安吓得張大了嘴,怔了片刻驚呼,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流下,撲騰一聲跪在床,從前背得醫藥典籍忘了個一幹二淨。
“少君你醒醒啊!”
夏衍攥緊拳頭,“對不起,我去晚了,萃鎖的刺太深,恐怕傷到了血管。”
容風:“公子,宋大夫會想辦法。”
“太醫署處理過這種情況嗎?”顔紀橋追問,“若止不住,幹脆試火燒。”
“全他媽給老子閉嘴!!!都滾出去!”
宋子期一嗓子吼出,屋内的嘈雜驟然消失,變得死寂一般。無人敢質疑太醫署第一聖手的醫術,紛紛自覺退出,容風半拖半拽拉走了常安,隻有一人例外。
強壓怒氣的宋大夫毫不客氣瞪了一眼,正欲轟人,忽然想到了什麼,經過激烈的思想掙紮,啧了聲,一捶袖子。
“你,滾過來!”
夏衍本就沒有要走的意思。騎馬趕回的路上,他捂着邱茗的脖子一刻不敢松手,溫熱粘稠的血緩緩流出,多一分力都怕壓到對方喘不上氣。可當把人放到床上的時候,見手掌中一片腥紅,看得心頭猛震。
那邊宋子期着急忙慌打來熱水,撂盆濺了一地水,擡腿一腳踹在人背上。
“我給他清創,你按好他!再搞不好,老子拿你是問!咱兩誰也别想活!”
夏衍不做聲,坐上床頭将人攬在懷裡,讓邱茗側身枕着自己的大腿,一手輕按頭發,另一隻手撫過肩膀。
刀尖淬火,一寸一寸剜進傷口,割去摻雜鐵屑的皮肉。
第一刀下去,邱茗痛得悶哼,整個人縮了起來。夏衍緊張摁下,迎面刺來宋子期憤恨一眼。
傷口太深,萃鎖上的鐵鏽太多,過程中還伴着出血,冒然敷止血散後續可能造成破傷風,那時可不是幾副方子、幾刀肉能治好的。
一刀又一刀清除創面的爛肉,邱茗一直在發抖,大顆的冷汗順鬓角淌下,低吟的喘息不止,夏衍花了很大力才控制住。
手下的人戰栗不已,反抗的幅度越來越大,夏衍一胳膊摁過,手指伸到邱茗的唇齒間。失去意識的人突然找到了發洩痛苦的捷徑,像煩躁覓食的野獸,狠狠一口咬下,鋒利的牙尖刺穿皮膚,一連串血珠湧出。夏衍的表情前所未有的鎮定。
痛嗎?當然痛。
你給我的血,别松口。如果這能讓你好受點。
宋子期眉梢一跳,“後悔了?還有點良心。”
“少說兩句吧……”
“行,等他醒了,我看你怎麼解釋。”
屋内靜得出奇,明明不對付的兩人處于一室内,居然達成了某種神奇、詭異的默契。
半個時辰後終于付好了藥,血也止住了,夏衍重新找了亵衣給人換上,宋子期摸了脈搏,微松了口氣。
“我去弄藥,等會喂給他喝,嗆出來就灌,皇帝頭風發作,今晚我得進趟宮,要是回來發現他沒氣了,你小子給我等着!”
夏衍撩起邱茗耳邊的碎發,聽宋子期邊罵邊交代了一堆事項,不能翻身,不能壓到傷口,不能着涼,諸如此類,時不時憋着壞怼人一兩句。
一盅茶的時間,宋子期罵夠了,提藥箱摔門而去,沙啞着嗓子吆喝,“常安!臭小子!别哭了!随我去煎藥!”
夏衍沉默着,撫過蒼白的肌膚,每一次孱弱的呼氣都令他的内疚與自責更重一分。
藥很快煎好,夏衍把小孩遣開,端過藥汁,小心翼翼将昏迷的人抱起,靠放在肩頭,邱茗聞到藥味就皺眉頭,偏頭躲避。
“聽話,把藥喝了。”
夏衍哄道,舀起藥放嘴邊吹涼,喂了進去。
不想一勺喝下,對方連咳帶嗆全吐了出來,夏衍沒辦法,給人扶正後又補了一勺,勉強咽下,結果第三勺又幹嘔吐了大半。
夏衍歎了聲,指尖婆娑幹澀的唇瓣,毫無反應的人不知做了什麼樣的夢境。
“恨我嗎?隻要你醒來,怎麼恨我都行。”
端起碗,苦澀的藥汁充斥口中,他扶上邱茗的後腦,含住嘴唇,不講道理地灌了下去。
如同受了巨大的刺激,邱茗整個人彈了起來,被一把按下。冰冷的觸感擾得夏衍如夢初醒。曾幾何時,帳下暖夢,他叼着對方的嘴唇吻得如癡如醉,他喜歡邱茗的清冷,冷得與塵世間的一切格格不入,他多想帶他走入陽光下,和他分享人間一切錦瑟繁華。
可惜,花落無聲,三分春色,半入流水,半入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