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融回到駐跸之處,東宮兩名重要僚屬宋陽與周聞鶴也連夜趕到了。
宋陽四十左右的年紀,一直在奚融身邊擔任軍師一職,東宮上下都尊稱一聲“宋先生”,是奚融最為倚重的心腹之一。
一見面,宋陽先長跪請罪:“都是臣自作聰明,自作主張,讓陳長生他們去替殿下攬人,險些弄巧成拙,臣真是罪該萬死,請殿下降罪!”
“先生一路辛苦,起來吧。”
室中燈火亮若明晝,奚融玄衣墨冠,坐于重疊燈影下,擡起那雙淡漠鋒利眸,屈指于案,開口。
“孤知先生,一片好意。”
“隻是先生下回行這等事前,最好還是先告知孤。”
這話不重,卻也不輕。
宋陽起身,汗顔應是。
心中明白,奚融是給自己留了臉面,否則早就直接降下重責,他連請罪的機會都不會有。
“給先生們先上些夜宵。”
奚融又吩咐。
侍從恭聲領命,立刻去準備。
宋陽與周聞鶴忙謝恩,才落座。
周聞鶴面含怒色:“沒想到,魏王竟無恥至此,用這等上不得台面的龌龊手段诋毀殿下名聲。”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是魏王慣用手段,這回,是我大意了。”
宋陽道。
兩人無聲在心裡歎口氣。
隻因魏王手段雖下流雖龌龊,行事雖虛僞雖造作,偏偏那些讀書人最吃這一套。
靠着這颠倒黑白、收買人心的本事,魏王這些年硬是給自己營造了一個“賢王”的名号,籠絡了不少民心。
反觀殿下,口碑是一日比一日差,動辄被呼為夜叉。
“還不是那崔氏在背後推波助瀾,否則,隻憑一個魏王,何以掀得起如此風浪。”
周聞鶴憤憤握拳。
室中靜了下。
姜誠險些被茶湯燙了手,不由看向這個脾氣暴烈的周先生。
周聞鶴這才驚覺失言,他真是——腦袋被驢踹了!好端端的,為何要在殿下面前提起那可恨的崔氏……正坐立難安,聽主位上奚融淡淡道:“無論崔氏還是魏王,如此做,都無可厚非。西南一戰,孤赢了,坐不安的又何止魏王與崔氏。”
宋陽适時清了下嗓子,接話:“西南一戰兇險,若非殿下親自坐鎮前線,震懾各方,在糧草不足的情況下以寡勝多,戰事還不知要拖到何時才能結束。這定然出乎魏王意料。”
“此次楚江盛會,五姓七望除了蕭氏幾乎全部派了使者到松州,重視程度前所未有,恐怕多半也與此有關。”
自然,因殿下在西南種種雷霆手段,民間有關殿下殘暴之名也越傳越廣,那些不明真相的書生才會對魏王散播的謠言深信不疑,對東宮退避三尺。
“不過臣聽陳長生說,今日倒是有一位小郎君前來投帖……”
宋陽帶着幾分期待道。
“别提了,是個小騙子。”
姜誠無情回。
宋陽:?
宋陽匆忙趕回,并未仔細詢問内情,意外:“小騙子?”
“可不是,騙吃騙喝都騙到殿下頭上了,真是世風日下。”
宋陽倒生出幾分好奇。
“一般人可沒這膽量,确定是個讀書人?”
“何止。”
姜誠端着茶,搖頭不止。
“先生若是見了人,怕更不敢相信,看着柔柔弱弱一個小郎君,滿嘴鬼話,騙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真是讓人長見識。”
“依我看,投帖就能送酒這規矩,宋先生還是趕緊免了吧,免得又召來其他小騙子。”
幾人聽了這話都是一笑。
宋陽沒料到這唯一的投帖者竟是如此,心裡不免失望遺憾,想起另一要事,遲疑片刻,從懷中掏出一封信,起身道:“殿下,還有樁好消息。”
奚融掀起眼簾。
宋陽:“臣離開西南時,曹氏主動托人來信,說族中有一孫女,正是議婚年紀,若殿下不棄,他們願意把女兒嫁入東宮,與殿下結姻親之誼。”
“難道是阮陵曹氏?!”周聞鶴眼睛一亮,緊問。
“沒錯,正是五姓七望裡的阮陵曹氏。曹氏雖位列七望,不在五姓之列,但在朝中經營多年,頗有些根基,子弟也多走仕途。若殿下真能和曹氏聯姻,與殿下和東宮大有好處。”
宋陽難掩欣悅。
皇室之中,聯姻一向是穩固地位提升實力最常見也最快捷的手段,連皇帝本人也不例外。
諸皇子中,魏王和晉王分别娶柳氏、王氏女為妻,皆是望族中的望族,而殿下身為儲君,因身負一半異族血統的緣故,太子妃之位卻一直空懸。
一則因為多年前一樁舊事,讓殿下染上瘋病傳聞,二則是五姓七望,因為殿下血統不純,根本沒一個願意與東宮結親。
蕭氏崔氏這樣極尊貴的姓氏與大族自不必想,過去許多年,連七望這樣實力不均的姓氏竟也對東宮不屑一顧,東宮處境可想而知。
若非殿下秉性堅韌,謀定後動,一次次在陰謀與絕境中站穩腳跟,今時今日儲君位上坐的是誰,尚未可知。
對于聯姻一事,宋陽幾乎已經放棄希望,沒想到西南大捷消息傳出,七望中的曹氏竟主動求和,實是讓宋陽喜出望外。
與曹氏聯姻,不僅意味着殿下在朝中多了一份強有力的助力,更代表着殿下終于被五姓七望所代表的安朝正統文人集團接納,意義非同一般。
這一路趕來,宋陽可謂心潮澎湃。
澎湃完,宋陽就意識到,室中格外安靜。
他擡頭,看到主君仍以素日慣有的淡漠表情坐于案後,并無他意料中的喜悅。
“若孤沒記錯,曹家還有一個女兒,是嫁給了魏王做妾。”
奚融道。
宋陽點頭。
“的确如此,但——”
“先生不必多言。”
奚融眸光暗沉拂過案上山阿:“曹家擇孤,是因魏王倚重崔氏,怠慢曹氏,甚至瞧不上曹氏。”
“孤知與曹氏聯姻,好處多多,也知先生為促成此事,應費了不少辛苦,更知類曹氏這樣的望族,多方押寶也是尋常事。”
“然孤若真想靠聯姻來開路,便不會九死一生走到今日。”
“此事,不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