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容隔着人群看了眼,立刻識出那個垂着腦袋一身是傷無力滑坐在牆角的人,正是剛剛被打的那名叫季子卿的書生,也是此次楚江盛會的文魁。
“子卿,子卿!”
見好友毫無反應,張九夷越發焦急喚人。
“他應當是氣血淤堵,昏厥過去了,用這個試試。”
張九夷絕望之際,忽聽旁側傳來一道聲音。
擡頭,看到是一個廣袖藍袍豐神若玉的年輕小郎君站在那兒,眸若蘊星,及腰烏發隻用一根竹木簪随意挽起,手裡握着一個瓷瓶。
張九夷愣了下:“這是?”
“可以通七竅的藥粉,你讓他聞一聞。”
對方道。
眼下也别無選擇了,且對方看起來如此笃定,張九夷點頭接過,依言将藥瓶放到季子卿鼻下,不多時,季子卿果然悠悠轉醒。
張九夷激動問:“子卿,你怎樣了?”
季子卿緩慢點頭。
接着又将視線移到顧容身上,艱難道:“多謝……小公子出手相助。”
顧容眼睛一彎,将藥瓶放回袖袋裡:“舉手之勞而已。兄台傷得不輕,還是趕緊找個大夫瞧瞧吧。”
“沒錯,子卿,咱們這就去醫館。”
“還有,去完醫館,我就陪你去崔氏使者那裡,将名帖讨回。”
張九夷準備扶人。
季子卿卻搖頭。
“我不會撤帖的。”
顧容原本已經打算轉身離開,聽了這話,忍不住回頭,抱臂搖頭道:“這位兄台,依我看,你這頓打挨得一點都不冤,且還挨輕了。我勸兄台,治好傷趕緊遠離松州避禍,說不準還能留個全屍。”
“……”
張九夷雖也覺得好友脾氣太倔了些,但仍下意識回護:“小郎君不知前因後果,怎可如此說……”
“你難道聽不出來,我是在救他?”
顧容也不講究,直接就着塊草席盤膝坐下,施施然道:“俗話說得好,強龍難壓地頭蛇,在這松州城裡,他嚴茂才便是那條地頭蛇,兄台你當真覺得,隻憑一腔意氣,就能對抗這條霸王蛇麼?”
“那些酸腐和聖人們雖常教導人要甯折不彎,可人立于世,還是得識時務會變通,骨氣這種東西是不能當飯吃的,再硬的骨頭,一把鐵錘就能敲碎,似兄台這般不撞南牆不回頭,到最後多半就是個頭破血流的下場。兄台好歹是個文魁,怎這般與自己腦袋過不去呢。”
張九夷驚得合不攏嘴。
“小郎君怎知?”
“方才恰好路過,恰巧看了場熱鬧而已。”
季子卿苦笑一聲:“那依小郎君的意思,我等無權無勢的普通百姓便隻能受人欺辱,忍氣吞聲麼?如此,那些聖賢書讀來又有何用?”
顧容搖頭歎氣:“讀成兄台這樣,是不如不讀。”
張九夷:“…………”
他嚴重懷疑,這小郎君不是來救人,而是來氣人的。
季子卿顯然也被逼出些氣性,問:“那不知小郎君有何高見?”
顧容随手把玩着一枚銅闆。
“高見談不上,救兄台一命倒是可以,自然,這酬金就不必給了。田忌賽馬的典故,兄台總聽過吧?”
另外兩人都不是很理解看着他。
顧容老神在在道:“這無論打虎還是打蛇,赤手空拳肯定不行。兄台去崔氏投帖,無非是為了前程二字而已。”
“崔氏雖是高門,可以兄台家世背景,投崔氏,便是用自己的劣勢去對抗人家的優勢,豈會有勝算。”
“我若是兄台,一定反其道而行之,充分發揮自己的優勢,去攻擊對方劣勢。”
張九夷不由也聽得入了神。
“小郎君是建議子卿去投——?”
顧容盤膝而坐,彈指将銅錢一抛,伸掌接住,笑眯眯道:“前程是兄台自己的,我可不敢妄言。”
“但我知道,楚江盛會聲名在外,楚江盛會的文魁,一定是值錢的,崔氏不識貨,不代表其他人也不識貨,兄台大好年華,青春正茂,何必挂死在一棵樹上。”
“小郎君所言極是!”
張九夷看向好友:“子卿,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眼下與嚴家對着幹并無好處,除了崔氏,還有很多其他家可投,以你的才學,何愁得不到重用。”
“實在不行,我們去京都,去投蕭氏!”
季子卿緩慢擡起頭:“蕭氏?”
“沒錯!”張九夷兩眼放光:“你别忘了,五姓七望之首,不是崔氏,而是蕭氏!聽說那蕭王亦知人善任,廣納人才,且坐鎮中書……”
“好主意。”顧容在一邊說風涼話:“京都遠在千裡之外,這位兄台傷成這樣,隻怕還沒走到就得斷氣,如此倒是省了棺材錢了。”
“……”
一番交談下來,張九夷已經對顧容深信不疑,充滿敬意,恨不得引為知己,忙虛心道:“不如請小郎君給我們指條明路!”
就見那小郎君撐起下巴,作沉思狀:“唔,依我看,何必舍近求遠,東宮就不錯嘛。”
“聽說東宮昨日張榜一日,門可羅雀,情狀凄慘,隻有一人投帖,還是個騙吃騙喝的,兄台若去投帖,憑兄台文魁之名,東宮上下一定受寵若驚,敲鑼打鼓夾道歡迎!”
張九夷:“…………”
“小郎君可别拿我們開涮了!”
張九夷睜大眼,瞳孔劇震,看向顧容的眼神甚至帶了警惕與古怪。
“東宮……若真為了那五鬥米便去東宮投帖,我們怕要被天下讀書人恥笑死!”
顧容仍撐着下巴。
“後果如此嚴重麼?”
“自然!”
“今日多謝小郎君仗義相助,我們還得去醫館,就不叨擾小郎君了。來日若有機會,一定報答小郎君大恩。”
張九夷匆匆彎身一揖,幾乎是半扛着好友落荒而逃,似乎顧容是什麼洪水猛獸。
顧容展了展衣袍,慢悠悠起身,也不在意。
隻再度将掌心那枚銅闆抛到半空,揚袖接住,用正反決定要不要去書坊轉轉。
“新鮮出爐的桂花糖喲,小郎君要不要來兩塊?”
伴着路邊攤販一聲熱情招呼,銅闆落入掌中,反面朝上,代表“ 不可去”。
顧容連抛兩次,都是反面朝上。
不由“咦”一聲,搖頭慨歎:“書兄書兄,看來是天公不作美,你我今日有緣無分啊。”
“老闆,這些糖全給我包了。”
糖販老周聞聲擡頭,就見他方才随口招呼過的那藍袍小郎君背手站在了攤位前,正笑吟吟看着他,接着從後伸出一隻手,露出一把銅錢。
老周還是頭回見生得這般好看的年輕人,呆了下,才哎一聲說好。
—
“他走了?”
日光稀疏照入議事堂内。
聽到姜誠禀報,奚融握毫的手一頓,自案後擡頭。
“是。”
姜誠亦不掩意外。
“堂倌說,那小騙……小郎君是半個時辰前剛退的房。”
“餘下的房錢和飯錢都在這裡了,還有這個——”
姜誠忍着嘴角抽搐,将一個碩大的用麻繩捆着的牛皮紙包恭敬呈到案上:“是那小郎君留下的,說如果‘兄長’回來,讓堂倌幫忙轉交,并轉告‘兄長’:”
“說他有急事要辦,先回家去了,這包桂花糖,是特意買給兄長的,讓兄長好好辦差,見糖如見他,勿太惦記他……他會好好照顧自己,絕不令兄長操心……”
“他還會日日在家中焚香祈禱,祝兄長疾病早消,官運亨通,步步高升,夫妻恩愛,兒女成群……”
姜誠隻覺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要不是知曉内情,他就信了這感人的“兄弟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