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茂才目光轉向堂倌。
堂倌會意,立刻呵腰上前道:“這位小郎君的兄長,的确英武高大,随身攜帶刀劍,人看起來挺不好惹……”
堂倌回憶着昨夜情形,暗自咋舌。
難怪對方隻是站在那裡,便威勢深重,十分有壓迫感,教人不敢直視,原來竟是東宮的人!
由于東宮在民間口碑感人,一般人提起東宮二字,都覺得裡面連同太子本人全是一群殺人如麻的惡魔。
得到确證,嚴茂才一腔绮念頓時消了個七八。
他雖有了崔氏做靠山,不懼東宮,但不代表他願意得罪東宮。東宮那位的行事風格,他是有所耳聞的,随心所欲,喜怒無常,根本沒有章法可循,自己若真有把柄落在對方手裡,後果無法預料。
“是我失敬了。”
嚴茂才不着痕迹放下那隻忽然有些燙手的茶盞,隻用目光流連:“沒想到小郎君竟有一位如此了不起的兄長。”
到嘴的美人飛了,說到“了不起”三字,嚴茂才到底帶了點不甘。
顧容笑眯眯道:“嚴公子客氣。”
“方才那位兄台出門就想給人當爹,倒也是個有趣之人。”
方才罵人的家仆:“……”
嚴茂才則略有意外問:“小郎君識得我?”
顧容做驚訝狀:“何用識得,嚴公子大名,在松州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令尊嚴别駕亦是官聲斐然,在下一介草民,隻有瞻仰拜服的份兒,豈敢高攀。”
嚴茂才聽得愉悅:“小郎君既知我,便應知道,在這松州城裡,大小事情,我是能說得上話的。”
“日後小郎君但有需要幫助的地方,皆可來别駕府尋我。”
顧容點頭:“一定!”
一旁家仆:“……”
一般人不該婉拒麼?
嚴茂才卻露出點笑意,唰得展開手中折扇,領着一群書生揚長而去。
大堂外,姜誠沉默收回剛邁進去的半隻腳。
想,這小郎君果然兩面三刀,口蜜腹劍,滿嘴鬼話,不值得絲毫同情!
殿下竟還讓他過來看看這小騙子飯錢夠不夠用。
除了那張臉,他實是看不到小騙子身上還有半點可取之處。
姜誠果斷轉身而去。
他得好好與殿下禀報一下這小騙子首鼠兩端的“惡行”才好!
——
奚融剛與幕僚們議完事,正坐在臨時辟出的議事堂裡持卷而閱。
雖然外界将太子本人傳得如同惡魔,但東宮上下皆知,太子嚴于律己,勤勉于事,有一套嚴苛到堪稱可怖的作息時間表,且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雨無阻。
作為世人眼裡的“殺人狂魔”,奚融其實還手不釋卷,每日無論軍務政務多繁重,都會抽出空閑時間讀書,涉獵範圍亦極廣,從諸子百家到野聞遊記,甚至是詩詞歌賦,都是太子書架上能看到的書卷。
姜誠進來後,恭行一禮,便噼裡啪啦将方才所見所聞講了一遍。
“他當真如此說?”
好一會兒,他聽案後的殿下問。
聽不出喜怒。
“千真萬确,屬下在外面聽得清清楚楚。”
“這小郎君真不是個省油的燈,昨日還說殿下和東宮的好,勸人去投帖,今日就翻臉不認,百般诋毀,竟還說以身在東宮為恥,如此首鼠兩端,實在教人震驚意外!”
姜誠一副長見識的表情,并已經做好承接殿下怒火的準備。
但奚融卻隻是平靜擡頭,問:“孤讓你送去的錢呢?”
姜誠立刻從懷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子,上前一步,恭敬呈到案上,覺得自己很體察上意:“殿下放心,都在這裡,分文未少,那等情況,屬下怎還可能給他繼續付飯錢。”
奚融沒說話。
但姜誠明顯感覺到,室中氣壓低了些。
“姜統領,是孤最近給你的薪俸太高了麼?”
片刻後,一聲冷笑落下。
姜誠一愣,而後想到什麼,瞬間一個激靈,冷汗涔涔跪了下去。
“屬下不該自作主張,請殿下責罰。”
姜誠單膝跪伏在案前,鬓角亦無聲淌下一縷冷汗。
奚融面容籠在日光中,将他晾了片刻,才又問:“嚴茂才是何人?”
“是松州别駕嚴鶴梅之子,亦是此次楚江盛會的文探花。”
姜誠不敢擡頭,繃着肩答:“聽說嚴鶴梅與崔氏走得很近,嚴茂才這回能拜入崔氏門下,全靠他在暗中經營。因為有崔氏做靠山,嚴鶴梅雖然隻是一個别駕,在松州府的話語權卻很大。”
“在東宮做事的‘兄長’。”
“現學現賣,他倒挺聰明。”
奚融忽不明意味道了聲,唇角弧度先幾不可察挑了下,旋即不知想到什麼,又冷沉壓下。
姜誠一愣。
殿下這口氣,顯然不是在點評嚴鶴梅,而是在說那小騙子。
但似乎并沒有帶多少憤怒?
殿下素來雷霆手腕,不循那些君子之道,對這來路不明的小騙子,似乎格外寬容。昨夜不僅一反常态親自将小騙子從乞丐窩裡送到客棧,還讓他訂了最貴的上房。
施恩如此。
姜誠不禁開始自我懷疑,難道小騙子身上除了那張臉,還有什麼其他隐晦的美好品質,被自己忽略了?
他堂堂東宮侍衛統領,何時如此眼拙了?
“你再去一趟,帶上東宮的令牌,告訴管事之人,那間上房,他願意住幾日就住幾日,一應開銷,都由‘他兄長’來結。”
沉默頃刻,奚融吩咐。
姜誠立刻明白,殿下此舉,是要将那小騙子有一個“在東宮做事的兄長”這件事落實,這何止是寬容,簡直是到了縱容的地步,當下也再不敢多言半句,或者表露出一點不合适的神色,恭敬應是。
嚴茂才走在街上與衆人談笑風生。
旁邊人忽驚呼一聲:“嚴兄,你的手怎麼了?”
嚴茂才低頭,才發現自己右手上不知何時竟密密麻麻起了許多紅疹,以至于整隻手都像從染缸裡撈出來的一般,變成了詭異的紅色。
嚴茂才霍然變色。
也直至此刻,一股難耐的奇癢,突然烈火卷野一般在掌上蔓延起來。
衆人關切問:“怎會如此?”“嚴兄可是碰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因這種症狀,十分像過敏引發的風疹。
嚴茂才如何知道。
鬼知道他摸過什麼贓物!
他隻知自己這隻手此刻如同被萬蟻啃噬一般,又痛又癢,恨不得一劍剁了才好。
然而這是他提筆寫字的手,如何能真剁。
嚴府家丁也都傻了眼,生怕公子是染了什麼惡疾,趕忙弄來一座肩輿,與衆人匆匆告辭,慌裡慌張擡着嚴茂才往别駕府而去。
大堂内,顧容慢悠悠吃完最後一口魚羹,滿足起身。
堂倌立刻上前侍奉。
自打知道這小郎君兄長竟是在東宮做事,堂倌态度比之前更加殷勤。
正要收拾案面,顧容忽道:“有隻茶盞我不慎摔碎了,你算個價錢,我賠給你。”
堂倌伶俐道:“一隻茶盞而已,不值幾個錢,能碎在小郎君手裡,也是它的福氣。”
“那可不成,豈能白占貴店便宜,這樣,我拿這個與你換。”
堂倌見是盒梅花糕,糕紙上印着在松州頗有名氣的“采春齋”字樣,便知雖隻是一盒糕,實則價值不菲,也不再推拒,笑着接過,道:“多謝小郎君賞了。”
吃完飯,顧容直接出了客棧,來到街上。
他随遇而安慣了,沒什麼具體目标,知道附近有一家頗有名的書坊,見今日天氣不錯,離得又近,便起意去逛逛。
沒走幾步,忽聽前方傳來一陣哀切哭聲,打眼一看,才發現是之前在大堂裡見過的書生正用力搖着一個跌坐在牆角的人,語調急切:“子卿,你快醒醒,别吓我!”
周圍人見他們這模樣,生怕惹上麻煩官司,都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