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得在此地住下了。
到達客棧的時候是黃昏,漫天金光,殘陽似血般豔麗。
凝香走進客棧的大門,見到櫃台前立着一道熟悉的背影。
落日熔金,女子一身赤色衣裙衣袂飄揚,烏黑的鬓發如雲,斜斜簪了支蓮藕如意華勝——正是她魂牽夢繞的身影。
一個背影就令她忘卻呼吸。
時間凝止在此刻。
店門被風吹得“吱呀吱呀”響,她聽不到,黃昏時分異常耀眼的光芒讓她的眼睛睜不開。
她默默站在原地,就像她們一貫的位置。
清風拂過,一方絲絹飄到她面前。
月兒身上特有的冷梅香在她的鼻尖萦繞,她的心沉沉地跳動着,纖細的身影映在她的瞳孔中,記憶的篇章緩緩展開……
遇見月兒,是在燕京郊外謝家别院的地牢裡,那是她從青樓轉到謝家的第二天。
她和一個男孩子被關在同一間牢房裡,看守給了他們一人一把刀,告訴他們明日黎明時分,隻能有一個人走出這牢籠。
優勝劣汰,勝者得活,是死士的生存法則。
昏暗的地牢裡,她和那個男孩分别坐在兩個角落裡,死死望着彼此。
時間流逝,兩個人都困極了,但誰都不敢閉眼睛。
外頭山上隐隐響起了雞鳴,他們依舊死死地盯住對方。
誰也不想死,誰也沒有膽量向同類舉刀。
恍惚之間,她看到隔壁牢房裡那個髒兮兮的小女孩沖她笑了笑。
小女孩将食指抵在嘴唇前面。
小女孩和她一般年紀,渾身髒污,衣裙已經看不清原本的顔色,頭發像是一窩稻草,然而隐藏在發絲下的那雙眼睛很美,水潤清澈,形狀像是彎彎的月牙。
小女孩悄無聲息地來到男孩子的身後,出乎意料地一把箍住他的脖子。
那個男孩子生得矮小,拼命想要掙脫,但不管怎麼用力,從身後抱住他的就像是一雙鐵臂,沒有松動的迹象。
天知道一個小女孩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
小女孩沖着她喊道:“來啊!”
她呆坐在原地,咬着牙關,雙手緊緊揪在褲腿上。
“你不殺了他,他就會反過來殺了你,”小女孩冷笑,“快點,拿着你的刀,别讓我瞧不起你!”
小女孩眼中閃爍的冷芒将她吓了一跳,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足尖,久久未動。
她害怕殺人,那個男人死後,那個女人悲痛欲絕的神情讓她痛苦。
“别怕,”小女孩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了起來,“殺人的不是你,是謝鈞那個老匹夫,我們都是刀,和你手裡的那把一樣,是謝家逼我們的……你沒有做錯什麼……”
你隻是一把刀,殺人的刀。
你這一生沒有愛恨情仇,悲歡喜樂,所有的罪惡污穢、榮光功績皆與你無關。
你是暗夜裡的蛆蟲,面目模糊的影子。
沒有人會注意你,沒有人會記得你。
從今日開始,那些人心中關于你的記憶将會慢慢淡去,直到徹底消失,從此你遊走在天地間,透明得就像一隻幽靈。
多好的借口!支撐着她苟活到今日。
“拿着刀……勇敢點……對……舉起來……就是這樣……”
小女孩的嘴角勾起了滿意的笑容。
她将刀尖送入男孩的心髒,滾燙的鮮血噴灑在她的臉上。
她的雙手劇烈地顫抖着,她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男孩子圓睜的眼睛,就像是兩顆黑葡萄一樣——那是她日前在妓院裡見識過的罕物。
他是她殺的第一個無辜之人。
黎明已至,一縷光透過縫隙滲入,點燃黑暗中的囚徒們心中對生的渴望。
小男孩四肢僵硬地躺在稻草堆上,她試圖替他閉上眼睛,但是不管怎麼嘗試,他的雙眼還是那麼睜着。
死不泯目,遲早有一天,他會來找她的。
身體被凍住,牙齒不停打顫,她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她還有好久好久要活。
牢門緩緩開啟,有人不耐地朝她招手。
她遲緩地着向外頭走去,世界在搖晃,照在她頭頂的不是陽光,是插在牆壁上的火把。
“我叫靳月,你可以叫我月兒。”
她回眸,小女孩的眼睛又彎成了月牙的形狀,仿佛還是父母膝下無憂承歡的孩子。
小女孩朝她伸出了手,“我們可以做朋友。”
光影恍惚,月牙兒的形狀緩緩刻在她的眼睛裡,融進她的骨血中,一生一世,再不能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