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些年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看過許多風景,她是個沒有感情的人,許多東西縱然初見時有幾分驚豔,大多看過一眼也就丢到腦後了,然而唯獨月兒說過的話,每一句都深深印在腦海中。
那些個隻有在月兒膝上才能得片刻安眠的夜晚,她聽着月兒一遍一遍叙說家中舊日的盛況。
她知道月兒父親本是一朝重臣,家有七進宅院,良田千頃。
她知道月兒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小就有無數奴仆伺候,連兄長都讓她三分。
她知道月兒有一竹馬郎君,是皇子貴胄,天資聰穎,自小傾心于她。
她羨慕月兒。
月兒十二歲時對她說:“天底下隻有公子這樣的人才配當我的夫君。”
她一時心驚,為人奴仆,供人驅使,怎可生出僭越之心。
但轉念一想,或許隻有公子這樣好模樣、好修養的兒郎,才能配得上天上的月亮。
月兒一直被當做細作培養,十三歲那年被派往上京,于如意坊潛伏。
那是個甯靜的初夏早晨,耳邊飄蕩着清脆的鳥鳴。
月兒披了一身粉藍輕紗,明眸皓齒,明豔動人,已然可以窺見幾分日後傾城之姿。
臨别時,月兒說說:“總有一天,我要讓全上京城的焰火為我燃起。”
她知道她做得到的。
晨風溫柔地吹着,輕紗長長的尾巴在她手邊飄揚,撓在她手心裡癢癢的,她幾次想要伸手,又怕被笑孩子氣,所以始終沒動手。
冥冥之中,她仿佛知道,她們就要永别了。
後來,月兒真的做到了。
上京城的品花大賽,月兒一襲紅衣,豔驚四座,拔得頭籌。
那一晚,全上京城的人都跑來看如意坊的花魁。
許多彩繪燈籠懸挂在高大的木頭架子上,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晝一樣,彩帶旗子在夜風中飄揚,“嗵嗵”的爆竹聲不絕于耳,數不清的煙花綻放在天際。
遠處的高台上,燈火通明,絲弦陣陣,月兒滿頭珠翠,妝容明豔,為滿座看客獻上最後一支驚鴻舞。
她躲在台下一角暗影中,墨色的鬥笠蓋住頭臉,手裡拿着一束親手摘的花,靜靜地看着那高樓歌台上彩綢飄舞。
她等着謝幕,沒想散席後,花車旁侯滿了王孫公子,密密麻麻的,仿佛西王母金簪劃出的銀河。
她看着月兒在衆人簇擁之下朝花車款款而來,美人膚如凝脂,媚眼如絲,一縷風帶着冷梅香鑽入她的鼻腔,她低頭笑了,期待着月兒看到角落裡的她。
她靜靜地站在暗影之下,期待月兒眼中的驚喜;她在喧嚣熙攘的人群中心,語笑嫣然。
滿街绫羅綢緞的身影,阻卻了她們視線的交彙。
夜漸漸地深了,她站在如意坊樓下,默默看着樓上窗戶上那成雙的影子。
從深夜等到清晨,月亮不見了,日頭跑了出來,陽光刺得眼睛發疼,手裡花朵終究慢慢萎落了。
她轉頭扔了花,趁時辰尚早,趕到花市上買了束新的。
……
如同曾經無數遍一樣,凝香捏起手中的絲帕,向她緩緩走去。
月兒仿佛有感知一般,忽地朝她回頭看來,未曾精描細繪的臉龐,看起來有幾分陌生。
銘刻在骨血裡的容顔,不過數月,竟也變得疏離陌生。
又或許是她太遲鈍了,其實她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形同陌路,是她忽略了蛛絲馬迹。
月兒伸手接過絲帕,動作沒有絲毫遲疑,“一一,你長胖了。”
在剛進裕安王府的那半個月,凝香曾無數次幻想過她們的重逢,到底沒曾想到會是這樣清淡的一句話。
“一一,你長胖了。”
聽起來她們隻是很久沒有見面了,沒有背叛,沒有出賣,沒有離棄,隻有無聲淌過的時間。
她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心情好難免吃得多。”
“一一,你戀愛了。”
凝香冷笑着點頭。她是不是還得謝她?
蕭瑾向夥計拿好了房牌,回首見凝香無言地看着一名赤衣女子,神情有些微妙。
繁熾率先上了樓,蕭瑾則朝着凝香走去。
視線順帶着往那赤衣女子身上瞄,那女子膚色皓白如玉,生就一雙妩媚動人的狐狸眼,眼下有一點鮮紅的朱砂痣,攝人心魂,嘴唇薄而上翹,生而含笑——面容與永穆有六七分相似。
他微微眯起眼睛,心中猛然湧現出一個名字——月兒。
這便是凝香口中的月兒、如意坊的花魁!怪不得凝香待永穆如此熱心。
“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蕭瑾勾住了凝香的肩膀,貼着她的耳朵道,“上樓吧。”
男子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耳邊,凝香愣了一下,沒有揮開他的手,任由他環着自己,姿态親昵地朝樓梯走去。
估計這會兒看在旁人眼裡,他倆不是綁匪與人質,而是一對愛侶。
腳下的樓梯“咯吱咯吱”地響,到了樓梯轉角處的位置,她斜斜地看向蕭瑾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語氣森冷,“手。”
蕭瑾“啧”了一聲,戲谑道:“利用完就扔啊!”
凝香垂眸,他及時救了她,避免了更深的尴尬,她确實該謝他。
她忍住沒有伸手去打蕭瑾的手,哪裡料到這厮忒不要臉,蹬鼻子上臉,以為她當真對他心懷感激,一把将她按在牆上,熟稔地捏住她的臉頰。
男子聲線故作暧昧,“這客棧後頭有澡堂子,晚上一起?”
凝香提起腿就要給他來一腳,忽然瞥見樓下一赤色向上走來,迅速擡起頭,雙手捧着蕭瑾的下颌,朝着他的嘴唇重重地親了一口。
蕭瑾從來不讓人親自己的唇,冷不防被她“吧唧”親了一口,一張俊臉當即黑了一半,下意識擡起衣袖,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細碎腳步聲傳來,冷梅的香氣飄近又飄遠,蕭瑾和凝香惡狠狠盯着彼此,都沒回頭。
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凝香這回沒繃住,先一步撇開視線,“好啊。”
*
夜幕降臨,天上映着點點星辰,幾隻烏漆嘛黑的鳥兒在窗外樹上不停地号,吵得人腦仁發疼。
青色睡帳内,繁熾腳踝抹了藥,裹着被子沉沉地睡着。
蕭瑾躺在鋪在地上的草席上,一條腿微曲着,一隻手懶懶散散地撐着腦袋,盯着靠在門邊假寐的凝香看了半天,這女人終于舍得睜開眼睛看他一眼了。
凝香涼涼的目光掃過,視線一交織,蕭瑾心領神會。
走嘞!下樓吃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