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瑾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躍起來,凝香看傻子似地睨了他一眼,轉身推開了門。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着,沒想剛到樓梯口,凝香忽然來了句:“你先下去。”
蕭瑾一回身,隻見女子脊背挺得筆直,往上一層走去。
*
窗戶留着條縫,昏暗的房間裡,矮幾上一盞油燈忽明忽暗。
靳月跪坐在坐墊上,拿着件半舊不新的衣服縫補,微光灑在臉上,顯得眉目柔和,有些歲月靜好的樣子。
屋外頭刮着大風,嗚嗚鬼咽聲不絕于耳,灌進屋子裡,幾乎要将油燈吹滅。
周玄起身要去關窗。
“砰”的一聲,房門被人從外頭猛地推開,闖入的女子從頭到腳一身黑,身形颀長,雙手在胸前抱着一把長刀,眉眼含霜,看起來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你這人怎麼這麼沒禮貌!”
凝香眼睛一眯,手順勢握在刀柄上,靳月向那白衣書生使了個眼色,“阿玄,你先出去。”
周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聽話地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又若想起什麼似的,朝凝香狠狠一瞪眼睛,警告她不許亂來。
傷害月兒?她怎麼舍得呢?她連一根頭發絲都舍不得傷了她。
凝香冷冷地笑,屋門從身後緩緩合上,她順勢雙手抱刀,學着蕭瑾的樣子,斜靠在門上。
“不是要當皇妃嗎?怎麼呆在這個地方?他能讓你當皇妃?”
月兒的注意力回到手中針線活,“一一,你變了。”
對,胖了。
凝香的目光落在月兒手中的針線上,“月兒,你也變了。”
她認識的月兒喜好奢華美好的東西,習慣錦衣玉食、仆從成群的生活,她無須做任何事情,自有人将一切奉上,就好比月兒喜歡珍稀的首飾珠寶,她便四處搜尋,受了傷也無怨無悔。
“那個小白臉有什麼本事,竟讓你變成賢妻良母了?”
月兒歎了一聲,“一一,你以前不這樣刻薄的,你學壞了。”
凝香心底狠狠一震。
是,她都跟着蕭瑾學壞了,就像一種毒藥,由内而外将她腐蝕得面目全非,有幾回入畫給她梳頭,她覺得鏡子裡映的是另一個人的臉。
她指尖微微收緊,向月兒走去,居高臨下地看着低頭專注的女子。
與此同時,月兒擡眸看她,前所未有的溫柔,“也沒有什麼不好的。你以前就像你的刀,可現在你的眼睛裡多了些柔軟的東西,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人了。”
凝香不知如何作答,她被馴服慣了,也承認自己并不算得上人——當一把刀沒有什麼不好的,無須分辨善惡是非,無須受煎熬擔責任,沒有身為人的痛苦折磨。
現在月兒說她像人了,她一時也弄不清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所以她臉上擺着冷漠,試圖證明她還是十一。
“衣袖破了,脫下來讓我補補。”
昨晚在林子裡跑了許久,破了也不奇怪,她不是什麼講究人,隻要勉強能穿,沒必要縫縫補補。
見她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月兒站起來,一雙素白的雙手難得耐心地伸向她的襟口。
這樣的好脾氣?凝香很是不習慣。
“啊……”還未曾解下一顆扣子,月兒彎下了腰,雙手抱住腹部,極度痛苦的樣子。
凝香忙去扶,月兒脫了力,順勢跪倒在地上。
“缺月的解藥你到底吃沒吃?”
美豔得不可方物的臉旁變得煞白,虛弱地半靠在她身前,緊緊地咬着嘴唇,一言不發。
昏暗的燈光下,細密的汗水爬上女子柔美光潔的額頭。
那顆血紅的朱砂痣失了光澤,漸漸湮滅在暗影中,凝香這才注意到月兒的清減。
“怎麼瘦了這麼多?”
她忙用手去擦月兒頭上的汗珠,窗戶咯吱咯吱響着,一雙手臂環上了她的腰,她渾身頓時一震,手不知怎樣擺才好。
一貫高傲的月兒,怎會抱她?
凝香心裡升起異樣的情緒,她終于不再逃避,心中供奉的那座神殿其實已風雨飄搖,在異端反複的誘惑下,雪白的基石搖搖欲墜,即将被懸崖下洶湧的波浪一口吞滅。
“要喝水麼?”
月兒該是想要别的什麼東西了吧。
其實她無需如此,隻要她開口,刀山火海,她怎會辜負她呢?
月兒恍若未聞,将臉依靠在她腰側,雙手緊緊抱住她的腰,何其親昵。
自她去上京之後就未曾有過的親昵!
“一一,别走。”
“别鬧。”
她抓住緊扣在後腰的指節,一根根掰開。
月兒詫異地望着她纏裹白紗的小指,“你的手怎麼了?”
“他欺負你,是不是?”
凝香走到矮幾前,茶水落在粗糙的茶碗裡,她松了口氣。
月兒這回想要什麼?費這些周章演戲!
直接說不就完了!她要什麼她都給她。
她蹲在月兒面前,将茶碗遞給她。
月兒沒有接,将顫抖的手指撫上她的右耳耳垂,“還帶着呢?”
這是很久以前月兒送給她的,月兒很少送她什麼東西,所以她一直戴着,仿佛月兒不在遙遠的上京,而是一直陪着她流浪。
大概真的回不去了。
不管如何粉飾太平、自欺欺人,信仰崩塌的信徒,如何供奉舊日的神佛?
她歎了口氣,苦澀感爬滿了心田。
月兒輕輕取下挂在她右耳的銀環,放在掌心端詳了一陣,掙紮着要從地上起來,凝香忙去扶,反被一把推開。
月兒踉踉跄跄地來到窗前,推開窗戶,沒有一絲猶豫,将掌中之物用力一擲,黑暗中銀光一閃,就再也不見蹤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