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半個突厥人,外祖母笃信珞珈,常年于卧室設有神龛,日日焚香禮拜,他自己雖不信這一套,無奈老太太愛孫心切,那些個史詩經典念得他耳朵起了繭子,早就爛熟于心倒背如流,他可沒聽說過珞珈還有男人。
本以為她隻是陪她師傅裝神弄鬼騙騙草原人,沒想到她竟然也信這些,還聽這假和尚胡說八道這麼大一通。
即便是在突厥,也不是所有人都信奉珞珈的,就好比他外祖父,平日人前動不動就蹦出幾句箴言,引經據典勸人皈依向善,裝得那叫一個虔誠,隻為了一邊哄着老婆一邊糊弄操控那些愚昧的臣民,而私底下生氣時燒個珞珈神像,無聊時殺幾個礙事的祭司僧侶,那都是尋常小事。
他外祖自小便教育他,所謂信仰隻是精神耗弱者的救命稻草,這些人沒能力沒本事沒魄力,隻能遵守清規戒律向幻想中的神明乞求美好的來世,神明是否存在尚是不明,而誰又知道這充滿光明的來世是不是水中的月亮、沙中的大餅呢?人的命運終歸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事在人為,草原上的男人還是要用拳頭說話。弱小的蝼蟻匍匐在煙霧中虛幻的珞珈座下,而強者則利用信仰統治弱者,以寬宏仁慈的姿态給懇求嗚咽的騾馬套上缰繩,他們或許表面虔誠,心裡都想着用鐵錘砸毀高大雄偉的神像,亵渎純潔無知的聖女,用皮鞭抽打着裝神弄鬼的僧侶,在撕心裂肺的哭嚎聲中搬空揮霍神廟裡堆積成山的金銀财寶,然後用一把火給這場荒唐鬧劇劃上結局。
或許也不難理解,像凝香這種人,沒念過書沒上過學,沒有思想沒有靈魂,供人操縱驅使,腦子也不夠靈光,手上血越多心裡便越惶恐不安,幻想着冥冥之中會有神明保佑自己,從而規避命運的審判,如此便容易輕信這些鬼話。
愚蠢。
她根本不配當他的對手,浪費了他這麼多的時間!
陰影灑在男子俊美的側臉,蕭瑾攬着阿玉的手臂微微收緊,眉宇間一閃而過的陰沉可怖。
既然她喜歡當騾子,若他能躲過這一劫,以後就用黃金替她打一副重枷,讓她戴着日夜勞作,咽氣之前都别想拿下來。否則,難消他心頭之恨。
他又聽那假和尚繼續糊弄傻子,什麼你可知今生為何命運多舛,全因你上輩子作孽太多,身為大婦不守婦道,不僅勾結外人背叛丈夫幾番陷其于死地,還前前後後給丈夫戴了好幾頂綠帽子,葬送了他一生奮鬥好不容易攢下的那點家業。最後你丈夫死不瞑目化為怨靈,向神明許下心願要再與你糾纏三生三世,讓你雖身在人間卻如處煉獄,永遠不得安甯。
這套離譜的說辭也能騙得了人?
還三生三世?
他看這哥們上輩子積攢的善德夠多了,下輩子大可不必舍身飼修羅,他女人明擺着個狠角色,但凡是個正常人,有機會投胎轉世不得離她能多遠跑多遠,他還反其道而行之再上趕着回去,嫌這輩子替别人養孩子養得不夠是吧?
這隻能是真愛啊。
真是情深似海,他都有點感動了。
如果能睜開眼睛,他真想看看凝香現在的表情,應該也覺得很荒謬吧?總不至于這麼蠢吧?
離譜的是她還真敢信,“是于朝恩嗎?”
“有化解之法。”
凝香憶起從前月兒多番提醒她,于朝恩此人歹毒陰險,口蜜腹劍,一介閹人飽沐皇恩卻不知感恩,暗中勾結外敵黨羽甚衆,幾番攪亂朝政,燕京城内遍布其耳目,卻對她這樣一個小卒子青眼相加,屢屢相助,怕是别有所圖。
她的心沉了沉,“不必了,我不怕,欠他的,他有本事來拿好了。”
“那您身邊的人呢?”
老者的話如同一顆小小的石子,直直地落入漆黑的湖水中,泛起一圈圈恐懼的漣漪,于一片寂靜中醞釀着可怖的鼓點。
她憶起舊時親戚所言,她的出世就是詛咒的開始,嬰孩的啼哭如瘟疫般将不幸接連帶給身邊無辜的人。一個不被身生母親期待的生命,她的存在無時無刻提醒着母親她那被無情掠奪的貞潔與被玷污的名譽,恥辱的象征,苟合的産物,注定得不到世人的接受。
死神吹散了指尖的災難的蒲公英,那些愛過她的人都無情地被命運之神過早驅逐人間,而為了隔絕詛咒,不再殃及她珍視的那些人,她不得不背井離鄉抛卻過往。
都是前生的冤孽嗎?
現在月兒也死了,都是因為這個怨魂的詛咒嗎?
她這一生本就不曾真正地擁有過什麼,他一定要奪走她的一切麼,即便隻是心裡殘存的一絲希望,也殘忍的不允許她擁有。
她一貫惜命,這麼一想如果真的能夠一死了之就好了,可照這僧人這麼說,後頭還有兩世呢,他們還要繼續糾纏,連累更多的人。
老者朝她伸出了手掌,一枚漆黑如墨的豆子靜靜地躺着。她跟在師傅身邊這麼多年,自然知道那是蠱蟲。
在催動的藥引作用之前,蠱蟲在堅硬的外殼内沉沉地睡着,不時閃爍一片暗紅色的紋路。種蠱是極為兇險之事,非常考驗催蠱的技術,稍有不慎使蠱蟲錯入心腑,輕則使種者腸穿肚爛,重者則緻七竅流血而亡。
“你為何要幫我?”
“我的主人隻庇佑自己的信徒,不會無緣無故幫助不信神者,她的恩典注定會得到報答,至于何時相報全憑命運指引,不必時時記挂。”老者撫掌微笑,眉目盡顯慈悲,“我還有個不情之請——希望您能記住我的名字。
老者對她耳語一番,那聲音便像刻在她腦海裡一樣,如鐘聲般的嗡鳴回蕩着,她雖不明所以,還是默默念了幾遍。
“剌默爾蠱需要以皇族的血脈催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