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點頭,任老者解下了她遮臉的頭巾。
老者專注的目光掃過她面頰的每一個角落,漆黑的眼睛折射出一種如霜般寒冷的光,凝香覺得他其實看見了她真實的面貌——一隻頭長兩隻彎曲的尖角,長爪尖銳鋒利,渾身皮肉蒼白幹瘦,紋滿詭異符号的怪物。
有那麼一會兒,老者緊緊盯着她的眉心,仿佛洞穿她的靈魂。
他或許已經發現了她内心最深的恐懼——她已經沒有辦法拿起刀了。
去年殺掉那個小男孩後,她每次碰到刀就會手抖,在上京休息了幾個月,原以為沒事了,沒想月兒死後又開始了。
一個拿不了刀的死士,對公子一點用處也沒有。
“真美麗。光明與黑暗,毀滅與新生,殘暴與仁慈……彙集于此。”老者的指尖落在她的眉心,“阿伊慕是奇才,竟能根據神谕中的隻言片語,将檀娅咒重新帶臨人世。”
他以手指一次撫過她面上的紋路,如同欣賞精美的畫作,“一定很痛苦吧?”
鋒利的銀針一次又一次穿透面部的皮肉,腥臭的古怪染料讓傷口又痛又癢,在難以抑制去抓撓的沖動下,粗糙結實的繩索逐漸磨爛手腕皮肉,血緩緩滴落在塵埃裡,在地上染了大片黑色印迹。如此來來回回過了三個月。
這些皮肉之痛又算什麼?
隻要能活着,隻要能做有用的人。
可現在,一個拿不了刀的死士,一個廢物,有什麼資格繼續活着。
老者雙腿跪在地上,捧起她的臉頰,指節是一道熱源,暖意流入她的脖頸,試圖停止她的顫抖。
“我的主人,是什麼讓你這麼害怕?”
她眼眶發燙。
老者從懷中拿出一盞小巧的黃銅蓮花燈置于膝側,以火折子點燃,橙黃的光照亮了角落。
他緩緩解下裹面的布,露出了一張少年的清秀稚嫩的臉龐,白色的頭發如同夜空中的銀河散落在他的肩上,白皙的臉頰因興奮而滲出點點紅暈。
老者的身形與嗓音,卻長着一張少年的面孔。
他念出了一句漱玉部流傳的俗語:“人即是神,神亦是人,珞珈也會恐懼,珞珈也會流淚。”
熟悉的大吉坦神廟燭火的味道彌漫開,凝香看着燭火照耀下少年的臉龐,懷着恐懼微微将視線側開,擱在膝上的雙手忍不住劇烈顫抖。
少年以一種近乎虔誠地目光注視她,過了一會兒,她試探性地往回看,二人視線交織後,他忽然滿足地笑了,往前傾了身體,柔軟的親吻落在她眉心所繪的安可上。
忽明忽暗火苗晃動間,心忽然奇迹般地安甯了下來。
在獲得意圖的一切後,他輕柔地向她解答命運之書上不可宣之于口的奧秘:“你的愛人和他的公主,他們非常相愛。”
老者仿若訴說着童話故事的結尾,于她而言卻是字字誅心,極淺極細碎的疼痛如同銳利的魚骨沿着心脈漸次綻放。
所以她又在想什麼呢?
他一個皇子殿下,尊貴顯赫,而她微若蝼蟻,為生身父母所不恥,為族人所厭棄,如此的不相配。彼此的命運本就該是毫無交集的平行線,無論如何,最終她都不是陪他到天涯的人。
他愛不愛她的公主,和她有什麼關系?
或許還是有一點不甘心吧。
她惶惑至此,飽受命運嘲弄擺布,到底隻是他命途中的匆匆過客,經年以後,他大概是不記得她了。
好像也沒有關系,她敢肯定,在他忘記她之前,她早就把他忘了。
她殺孽太重,在人間亦無太多牽挂,因果相報,她必短命而亡。當歲月瑣事掠奪蠶食他的記憶的時候,她已經消逝在時光的洪流之中,再無痛苦再無哀傷。
老者的食指從她的眼底微微掠過,銜走了一滴水珠,“珞珈在遇到她的丈夫之後,四季開始更疊。”
“珞珈有丈夫?”
“女神的丈夫即是時間,宇宙萬物生靈與時間同在,不離不棄,難舍難分。在他們相遇之後,女神自此擁有了恬淡喜樂,雪山之巅數億萬年積澱的的冰層随着她的笑容而融化,化作河水滋潤山腳肥沃的土地,與此同時,時間也讓女神擁有了流不完的眼淚,淚水漸漸地形成一片灰色的從不起波瀾的湖泊,凡人若是不小心飲了一口湖水,便會被迷霧纏繞因愛恨離别而痛苦萬分。”
蓮花燈閃爍了一下,誰也沒有注意到,一旁的雙目緊閉的蕭瑾微微伸展了下脖子,唇瓣不着痕迹地勾起了一點點。
這麼容易就被這假和尚給蒙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