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本是探訪親戚的時候。
但丹紅一家流放至此,原也沒有什麼親戚,王家孤兒寡母,當年最艱難的時候各路親戚就跟他們斷的一幹二淨,現在自然沒有親戚能走動。
一家人就圍在堂屋烤火,有一搭沒一搭聊着。
丹紅與劉老太還是沒什麼話說,最後竟隻能由王槊這個悶葫蘆間或提一個話頭,讓氛圍不至于那麼冷淡。
“初三去城裡再看看。”王槊對劉老太說,“您最近總整宿睡不着覺,換一副藥試試。”
劉珠心知自己這是心病,但她瞟了眼丹紅,沒吭聲。
王槊雖然和丹紅隻差兩歲,但劉老太的年紀卻遠比謝文心大。
當年王家子嗣艱難,懷一個掉一個,本來再不報希望,劉珠卻偏偏在一個災年懷上王槊,正值兵荒馬亂的時候,王槊還沒落地他爹王田就被強征去前線抵禦外敵,第二年開春隻送回來一封訃告與幾兩撫恤銀。
王槊剛出生時,劉家的老太太還沒走,劉珠得到娘家幫襯,才勉強将襁褓中的王槊拉扯到能脫開手的年紀。
丹書達暴斃、謝文心賣女那段時間,恰逢劉珠的親娘撒手人寰,娘家也不再向她施以援手,她帶着半大小子艱難求生,既因至親離世悲痛欲絕,又因謝文心那樁秘密惴惴不安,身心俱疲自此留下病根,随着年紀漸長,越發力不從心。
丹紅将小繡繃取下,換了個位置繼續穿針引線。
她在上次買的天青色布料上繡着并蒂蓮,而今不過剛剛勾勒出一個雛形,那舒展的花瓣已經躍然其上。
丹紅自顧自一針一線的繡着,對奇怪的氛圍視若無睹。
又僵持一陣,王槊冷不丁對丹紅道:“你要不要去城裡走走?”
丹紅從針線活裡抽空擡眸看向他,餘光裡瞥見劉老太暗暗瞟來的目光,于是沖着王槊笑道:“也行,隻是槊哥莫怪我燒錢。”
她垂下頭,沒去關注劉珠的神色。
自然也就沒留意到劉珠可稱奇怪的神情,似釋然非釋然,似憂慮又非憂慮,臉上五官乃至每條皺紋都各糾結各的,沒個清楚明白的意思。
隻有将一切盡收眼底的王槊,在低頭虛望炭盆火光時無意識地彎着嘴角。
一個是“我偏不叫你如意”,一個是眼巴巴望着原諒,可惜兩個女人之間存在鴻溝,陰差陽錯叫王槊這個話少的成了一回和事佬。
牛車骨碌碌在凍硬的土地上行進着。
狹窄的空間裡,兩個人近乎膝蓋碰着膝蓋,可還是半句話也沒有。
王槊年底的時候把車篷修了修,連原先那點兒漏風的地方都完善了,可現在卻叫車裡悶得不像話。
“咯吱咯吱……”
丹紅數着屁股底下的木闆颠了多少下,忽聽到對面的劉珠開口:“你父親當年留了幾本書給王槊,不知道你想不想瞧瞧?”
這就是有心要緩和氣氛。
但丹紅不大領這個情,她笑道:“這是什麼好書,能叫一向厭我的老太太這樣和顔悅色的與我說話?”
劉老太臉色不太好。
任誰熱臉貼冷屁股被這樣嗆聲,臉色都好看不起來。
但劉珠心下愧疚着,面上隻讪讪回避。
可丹紅的性子向來得理不饒人,也不管面前這位是不是個年事已高的病老太:“這樣說來,我倒是奇了怪,這世上怎麼有人做了虧心事,還能對着苦主橫眉豎眼的?”
丹紅沒有收着聲量,外邊趕車的王槊聽得清清楚楚。
一句刻薄話,卻将那樁心照不宣的舊事擺在了明面上。
王槊斂眉思索片刻,沒有慢下趕車的動作。
“什麼虧心事?”劉珠慌張地
“我早同您兒子說了,就在那天夜裡。”丹紅坦蕩蕩地說,“隻是他一聲不吭,您瞧不出來罷了。”
“你!”劉珠氣極,手指快戳到丹紅臉上。
丹紅笑着說:“安心啦。王槊又不是三歲小孩,怎麼會沖動地跑去給小夥伴讨回公道?您瞧,這麼多天過去,他還不是該幹嘛幹嘛?”
聽得一清二楚的王槊抿唇,不住摩挲着手上的缰繩。
丹紅顯然并不打算說什麼好話。
“娘挫挫一窩,您别老懷疑親兒子要跟您對着幹呀。”
車篷裡的劉老太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她因心裡的愧疚,本想閉嘴聽丹紅說,可眼見着丹紅這張嘴沒半點停歇的意思,終于忍不住回嘴:“倒還是比不及沒心肝的家夥。我也沒見過苦主十天半個月都沒想起問上一句,全賴虧心人自個兒說錯話才得知舊事。”
車篷裡很快響起你來我往、争論不休的罵聲。
王槊拽住牛車的缰繩,側耳細聽着車篷裡傳出的口頭仗。
盡管吵個不停,但場面并沒有失控,仔細聽來,每每在劉珠情緒過于激動之時,丹紅都會用些反問的語句,看似陰陽怪氣,卻像遞出一個線頭,叫劉珠能順着這個話題宣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