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十幾年,你以為我就好過嗎?我夜裡夢見文心問我為什麼不救她、夢見你跑回來問我當年的事。我能怎麼辦?我都想帶着這個秘密埋進土裡,你怎麼又回來了?你罵我好了,我嘴巴不嚴,還是把這個秘密露出來,可我……可我……”
“可伯母大愛不了,自私不下。”丹紅靠在車篷上,“大家不都是這樣,有一點良善,又不多。若是善良過了頭,這亂七八糟的世道,哪敢保證不會引火燒身?”
劉珠頓住,又忍不住呐呐:“話也不是這麼說……”
但丹紅有點累了,她靠着車篷合上眼。
劉珠還在旁車轱辘話輪流轉:“是我當年對不起文心。你合該回來讨債。隻是這件事沒有證據,範畢又是地頭蛇,我們當真開罪不起。你若是有怨,沖我來就是,也是我的報應。”
“伯母說笑了。”丹紅隻有嘴皮子動了動,“這債不正讨着嗎?”
劉珠一愣,她臉色不大好看:“王槊确實對此事全然不知,丹紅,你有恨發我身上就是,他、他是個固執的蠢貨,你别耍他。”
丹紅睜開眼:“一碼歸一碼。我跟槊哥可不是您想的那樣。”
她微微俯身,聲音也壓低了些:“您說這麼多,無非是想求個原諒、得個心安。”
“伯母,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丹紅嘴角挂着笑,聲音冷冰冰的,像是吐着信子的蛇,讓劉珠遍體生寒,如墜冰窟。
但她下一句話又将劉珠拽回了人間。
“但您得原諒您自個兒。都是為了活,誰的命又比誰貴啊?”
丹紅想:這話真不像我能說出口的。
可瞧見劉珠花白的鬓角,惶然的神情,丹紅又想:也罷,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何必叫她再背這身道德債呢?
劉珠聽到這話先是茫然看向丹紅,随即身軀一震,緩緩扯出個苦澀的笑來。
不過她嘴上仍是啐道:“這種道理,要你一個小輩來同我說?”
丹紅笑盈盈地說:“是,您老活大半輩子了,哪能不曉得這個道理,無非是看我孤苦伶仃的可憐,來任我責罵。”
劉珠臉上挂不住,冷哼一聲,闆着臉不說話。
哪知丹紅又慢悠悠的開口:“還送我個任勞任怨的槊哥。”
劉珠氣不打一處來,擡手作勢要打她時,牛車終于停了下來。
前頭的王槊剛轉到牛車後頭,丹紅已經自顧自走下來,也沒想着尊老扶一把後頭的劉珠。
好在有王槊這個親兒子在,劉老太太也不是無人照應。
一直到進醫館,丹紅隻與王槊對視一眼,連半句話都沒說。
這家醫館的大夫醫德高尚,醫術精湛,大年初三已經開門接診,按昨兒王槊的話,他大概是早清楚這件事。
丹紅站在一旁,閑閑地觀察着醫館裡的情況。
與月前沒什麼區别。
那時她形容狼狽,隻要是長眼睛的就能通過她腳腕上的傷、衣服上的血迹,判斷她來路不正,不過當時的丹紅腦子都要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凍僵了,自然來不及思慮這些,能挑個醫館門口躺倒已經是最後的思慮。
萬幸……
丹紅看向了另一邊的王槊。
她原先甚至懷疑王槊根本沒叫大夫給她診治過,隻配了治風寒和外傷的藥。
結果醫館裡的大夫竟認出她,給劉珠診脈前還吩咐她一句等會複診。
這就叫丹紅有點坐立難安,不大習慣這種一面之緣的幫助。
她也不知道第幾次瞥向王槊後,他終于動了,回視丹紅一次後向外走去。
丹紅便松開一直捏在手裡把玩的空藥瓶,跟着走出去。
站在門口柱子側邊的王槊聽到緊随身後的腳步聲,擡頭看過去,便瞧見丹紅踩在門檻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
兩人一時間都沒開口。
結果是王槊先說話。
而且出乎丹紅意料的是,王槊沒問她剛剛在裡邊一直看他,反而先鄭重地道了聲謝。
丹紅稍稍怔神,随即明白他這個趕車的是将車篷裡的對話聽得一幹二淨。
她輕哼一聲:“我不過是給你娘順口氣,成日悶在心裡都悶出毛病。也是省得叫人家以為我住上一個月把老太太人氣得病情加重。”
王槊聞言,嘴角彎了彎。
丹紅納悶地看着他,忽然覺着王槊的笑就跟偷油婆似的,隻要在屋裡發現一個,就會漸漸發現一窩。
她仔細想來,似乎是在自己盯着王槊難得的笑出神之後,他就笑得更頻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