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哥哥呀，這麼年輕得叫哥哥。”陳瀾聽到這邊的動靜，插了一嘴。

那孩子臉蛋唰一下就紅了，他咬住了嘴唇：“哥、哥哥對不起，我錯了，你别生氣，我不是故意把盤子打翻的，哥哥，對、對不起。”

楊虞看着孩子無比窘迫、無比緊張的神情，蹲了下去，拉住他的手。

孩子被他碰到的一瞬間瑟縮了一下，仿佛生怕楊虞要打自己一樣。

楊虞敏感地覺察到他所表現出來的愧疚是一種恐懼，于是用令人心安的姿勢輕輕把他攏進自己懷裡：“我沒有生氣呀，你不要害怕。”

男孩怯怯地看了一眼這個很漂亮的大哥哥的眼睛，發現裡面是幾乎淌出水來的柔軟，突然清澈的眼底就濕了起來：“我、我把哥哥衣服弄髒了，我、我還把菜摔掉了......”

“這不是你的錯呀，是哥哥的錯，哥哥沒有看到你站在哥哥身後，把你辛辛苦苦端過來的盤子碰掉了，應該是哥哥向你道歉，你用不着向哥哥道歉呀。”

楊虞伸出拇指，蹭掉了他臉上滾落的一滴淚珠，又輕輕捏了捏他的臉蛋。

他看着這個不安的孩子，就好像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那、那哥哥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小男孩怯生生地看着楊虞。

楊虞心裡有些難過，摸了摸他柔軟的頭發：“我沒有生氣呀，平時難道有誰會因為這樣的小事亂發脾氣嗎？”

“我、我爸爸說，給他添麻煩的孩子，都是壞孩子，這點、點家務都做不好的、的話，就不該被生下來，浪、浪費錢......”

小男孩一邊說，眼淚就一顆一顆順着睫毛往下滴，撲哧撲哧地砸在楊虞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個個透明的水印。

楊虞聽了他的話，愣了一瞬。果然是這樣的。

這個歲數的孩子能這樣謹小慎微，隻能是因為養育者的喜怒無常。

明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父母卻會暴怒，給孩子懲罰。

于是孩子自然會養成一驚一乍的習慣，總是認為自己做錯了，需要向别人道歉。

“那你的爸爸做的不對，他做得不夠好，你的出生是饋贈，像我能遇到你，就覺得很幸運呀。你怎麼會是麻煩呢？而且你怎麼會是壞孩子呢？你覺得壞孩子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楊虞蹲在地上，仰着臉，不厭其煩地給孩子擦掉溫熱的眼淚。

“......壞孩子就是，傷害了别人的孩子。”小男孩吸了吸鼻子，回答道。

楊虞點了點頭：“嗯，你因為相信了你爸爸的話，所以在碰灑了盤子而感到害怕，令自己很痛苦，那這算不算是傷害了你自己呢？你讓自己不自信，不快樂......我向想問一下，你爸爸會打你嗎？”

男孩點了點頭，又立刻解釋道：“我爸爸每次打我，都是為了我好，因為我做錯事了，所以他說，要讓我長個記性。”

“媽呀，你是不是傻啊，你爹pua你啊！”陳瀾忍無可忍地說了一句。

楊虞看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把嘴閉上。

陳瀾撇了撇嘴，伸手指了指小男孩的衣擺：“你要不看看他衣服底下，我剛才看感覺有淤青。”

楊虞一翻小男孩衣擺，發現果然如此。

他注視着男孩的眼睛：“這是你爸爸打的嗎？痛不痛？”

小男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現在不痛了。”

他見楊虞眼神黯了黯，生怕惹他不高興了：“哥哥你别生氣，爸爸也不是故意的，是因為我做錯了事才打我的。”

楊虞下意識擰起的眉毛被他硬生生舒展開，他抿着嘴摸了摸男孩的頭發，深吸了一口氣。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媽媽不允許我吃晚飯，因為她覺得我太胖了的話就會讓我父親讨厭我。她會因為我夜裡偷着翻冰箱而懲罰我。”

楊虞又摸了摸孩子的頭發，嗓音很溫，明明在講很不堪的經曆，但是他隻有一副柔軟平和的神情。

他不是在傾訴痛苦，而是希望能帶給孩子一些心靈上的鼓舞——别害怕，我懂得你，你很好，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在乎你。

“我那時候也以為我媽媽是為了我好，每次她生氣我都很愧疚。但是餓了要吃飯，就像困了得睡覺，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是非常正當的需求。我後來才意識到我沒有做錯，可是小時候的我會因為我的媽媽生氣了，而責備自己。這和你爸爸責備你是一樣的，是他不講道理，他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這不代表你做錯了，也不能代表你是一個壞孩子——”

小男孩目不轉睛地看着楊虞，極其認真地聽着他的話，眼睛裡的水光被黃黃的串燈點亮了。

楊虞揉了揉他的後腦勺：“——你如果一定要覺得自己不夠好，那也是在你覺得自己有錯的時候。沒有人生下來就是錯誤的，真正犯錯的另有其人，真正應該反省的是讓你感到痛苦的人。明白嗎？”

小男孩用力點了點頭，把鼻涕甩了出來。

陳瀾連忙找了張紙遞過來，然後托腮看向楊虞。

楊虞看着男孩水汪汪的眼睛，不知怎麼，就好似望見了一雙常倒映着自己的深邃眼睛。那雙眼裡的自己總是流淚，總是無助地睜着，望着。

述說自己那些傷悲，那些自責，那些認為自己不該活着瞬間。

而任雲卿溫和寬厚的眼擋在煙霧後面，總是趁着他垂眼，探過來落下一個珍惜的吻。

楊虞站起身，本來說是打算先收拾一下地上的碎盤子，可是陳瀾的視線燙得他渾身發毛：“怎麼了？”

陳瀾傻呵呵地笑了兩聲，才說：“我覺得你剛才有點像一個人。”

楊虞立刻想起了過去那個在煙霧缭繞裡銜住自己嘴唇，低聲對他說“你沒有錯”的男人。

陳瀾看到他眼底變了溫，就明白他知道自己說的是誰了，悠悠歎了口起：“小楊哥哥長大了喔。”

那個需要被愛寬慰與救助的才能活下去的男孩已經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男人了。

楊虞避開了她的注視，說不好是心虛還是羞赧，轉頭把擦鼻涕的小孩拉到自己身邊：“......對了，很多時候可能我們不能改變自己的家庭，我們也不能選擇父母，但至少我們可以減少他們對我們的傷害。”

“......可是爸爸媽媽不是愛我們嗎？為什麼愛會傷害人呢？”

小男孩的聲音濕漉漉的，透着兒童特有的清亮。

“真正的愛是不會傷害人的。愛是令人變得美好的東西。爸爸媽媽可能也不懂得愛，并不是所有的爸爸媽媽都知道該怎麼好好愛别人的。”

“那世界上不就不存在愛了嗎？我的爸爸媽媽都不愛我......老師說爸爸媽媽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了。”小男孩仰着臉，問道。

楊虞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溫柔地笑了：“人生好長呢，愛是命運的禮物，有的小朋友生下來就先得到了這份禮物，但是他們的未來人生不能永遠活在這份禮物裡，他們會遇到挫折。也許你現在經受了許多不那麼好的事情，但這并不意味着你是不幸的，不好的經曆隻能預示你在未來面對挫折時會更有勇氣，而你的禮物被命運藏在了你未來的人生道路上，隻要你堅持找尋，一定會得到屬于你的那份禮物，這也是對你堅強的獎勵。”

“如果你可以在别人指責你不夠好的時候，大聲說出‘我沒有錯’，你就離‘愛’近了一大步了。”楊虞說。

“為什麼？”小男孩又問。

“因為你是一個勇敢的孩子。命運會給勇敢的孩子獎賞。”

“那我也可以是勇敢的孩子嗎？”

“你已經很勇敢了。”

小男孩突然撲到了楊虞懷裡，把楊虞撲翻在草坪上。

不知道怎麼了，他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哥哥，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

楊虞費力地支起身體，繼而很輕地摸了摸他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