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自得這下終于動了。
他先抹了把臉,擡頭看天:“下雨了。”
婆婆撐起自己漏雨的雨傘,雨滴從破洞中鑽進:“是啊,下雨了,明天不知道能不能看見流星。”
第二句嚴自得才說:“我不好。”
安有知道他這是在回自己第一句問好,雨黏膩得鑽進肌膚,他攏了攏衣服,正當想認認真真道個歉時又聽見嚴自得開口。
“嘻嘻,騙你的。”
安有:……
嚴自得轉過頭來,臉上不見任何傷心之情,依舊帶着些故作沉默的冷酷。
安有試探問:“真的嗎?”
嚴自得做出思索狀,這話問的太貼切,他也無法意識到自己情緒,要說傷心那還不多,也就那麼兩點,像你走路稍微崴腳那樣,不痛不癢,但一個趔趄,僅此而已。
他情緒太淡然,對着火箭碎渣他想起的竟然是當時賣他火箭設計圖的老闆硬塞給他的護身符。
那老闆說小夥你要當新世紀萬戶了恭喜恭喜啊,他說送你個護身符,保佑你平平安安落地,至少四肢健全,帥臉别破相就行。
那時自己怎麼說的?嚴自得想自己似乎是在應好,但心裡想的卻是自己隻是高中生又不是愛迪生,飛天後能留下根手指給人們做紀念都已經算是了不得。
現在倒好,想來或許真是這護身符發揮了作用,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需要自己、不想要自己去死的人嗎?
嚴自得好疑惑,他無法在懷疑中說出假話,于是他回答:“不清楚。”
他不清楚自己情緒,更不清楚明天究竟要不要去死。
死亡是一枚空心的蛋,有些人一筆不塗,他們不需要點綴,甚至不親自敲碎,等待命運曲起指節,啪嗒,蛋殼碎裂,空白着,靈魂遁入天光。
但嚴自得不行,他要敲定一枚五彩的蛋,他要親手塗抹、更要親手敲碎它。
但現在火箭碎了,天下着雨,嚴自得甚至都不清楚明天流星雨是否能如約而至。
安有瞧他這樣便換了個話題:“你建火箭是想明天看流星嗎?但你這火箭質量太差,一撞就碎,看起來根本不像是能飛天的樣子。”
後面的話安有沒說,這火箭不僅看起來不能飛天,還看起來剛起飛就要在半路解體。
嚴自得聽他這話倒是笑了下,他瞥向安有:“其實這不是火箭。”
安有豎起耳朵,好整以暇。
嚴自得:“其實是我上天的棺材。”
安有表情瞬時僵住,這表情太誇張,嚴自得覺得他很搞笑,表情生動浮誇到像是在進行表演,靈動得像是另一個圖層的人。
“啊對不起我把你的棺材撞壞了。”安有擰起眉頭又道了一次歉,他笨拙地糾正自己的錯誤。
而後他才擡起眼,眼睛圓潤地睜着,果真如嚴自得所想那樣,他一瞬不眨盯住自己。
下一秒,嚴自得聽見他說:“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去死?”
-
“咔擦。”
嚴自得面無表情咬碎一枚辣條味硬糖。
粉毛冒出那句神經病一樣的話後他就立即逃離了現場,連車都沒要,連為自己死去的火箭朋友傷春悲秋的心情都沒幾分。
就這麼急匆匆地,他逃離了現場。
天空在此時終于眨下第二次眼,月亮上移,空不見星,霧茫茫的,時間正指到七點。
耳機裡今日氣象台更新最新的報道:“根據本台最新氣象預報,由于天氣因素的影響,預計明日将有小到中雨,流星雨現象将無法觀測。”
火箭、流星雨、飛天。
現在三個必要條件全都沒有。
但今晚零點一過就要十九歲,嚴自得離奇地讨厭這個數字。
他不理解緣由,隻是感覺自己沒有必要成長到十九,仿若這樣的成長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脅迫。
他對生活無感,對年歲卻持以反抗,這看起來像是要做幸福小鎮的彼得潘,但嚴自得想自己并非是不願意成為大人,他僅僅隻是覺得沒有力氣變成大人。
成長到十九歲奇怪,成長到二十歲也奇怪,瘦小的人被迫套上寬大的西裝,人進入套子,塞入罐頭,規則框定于肉/體之上,這讓嚴自得想起自己父母,想到老師,想到分明還沒有長大卻進入規則的同學。
人類好奇怪,生活如此詭谲,嚴自得不願意去理解,于是他選擇放棄。
隻不過之前他念想太大,期冀死得轟轟烈烈,但現在條件全無,隻剩下一個奇怪的人睜着假意真誠的眼睛叫他别死——
嚴自得摘下耳機,手指碰過發絲黏着小型水霧,濕淋淋的,在小片肌理間下起一場無人覺察的雨,指腹濕了,但雨早在一刻鐘前就停止。
他甩了甩手,随便找了塊空地蹲下,家就在前面一百米處,但他現在卻沒有那麼多氣力回家。
他開始罕見來思考,思索舊世紀遺留的振聾發聩的問題。
-生存還是死亡?
嚴自得無法選擇,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張全然陌生的臉。
粉毛,白癡,二次元,殺馬特,非主流。
安有。
嚴自得确定自己從未見過他,記憶裡也未曾出現任何粉色的色塊。
他似乎就此憑空而至,作為上帝的信使——可惜嚴自得不信上帝,他更樂意認為這是一場鬧劇。
他再将名詞颠倒順序排列。
白癡,路怒症,大眼仔,粉毛,不要去死宣傳人。
嗯,嚴自得長舒一口氣,他想自己總算是摸到隐藏的真相:
是了,粉毛十有八九是傳銷負責人,就等着自己紅着眼睛感動掉眼淚跟他去做電詐!
壞粉毛。破傳銷。
嚴自得後知後覺産生些被欺騙的憤怒,他站起身,拍了拍灰塵,沉默對世界豎了根手指。
生存還是毀滅,這的确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但嚴自得決定不去思考。
他決定去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