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自得松開了手。
離心力将他從車上狠狠甩出,右肘率先着地,緊接着腰部、大腿,咚、咚,在機車刺耳撞擊聲中,他順着慣性在水泥地上翻滾。
也許三圈,或者四圈。
嚴自得記不清,隻記得視野混亂,天旋地轉,眩暈灰白的水泥地、暗淡的月色,衆人扭曲的面龐,慢半拍的是周身的嘈雜,驚呼、碰撞、碎裂。太混亂,在最後靜止在地面上時,嚴自得腦裡留印下的竟是安有的第一聲呼喊。
真見了鬼。
疼痛尚未襲來,嚴自得仰面朝天。
今夜月亮好圓,像是要把一切污穢照盡,他眯了眯眼,試圖擋掉這月光。
在無法抑制的眩暈中嚴自得還有心思在想:怎麼每回最狼狽的時候都能碰見粉毛。
“嚴哥!”
許向良連忙跑來,他半跪在嚴自得身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伸手,卻又擔心碰到他的傷處,隻得停在半空。
“你能動嗎?”
“啊,能動。”嚴自得還有閑心晃了晃手,“就是頭有點暈。”
實際上是特别,他暈到天旋地轉,看什麼都得用力眨幾次眼才能看清,以至于當安有湊到自己面前時他都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
“嚴自得。”
嚴自得眯一下眼。
粉色光影,光線透過他發絲流轉,朦胧間呈現的是一張複雜無解的臉。
好,是粉毛。
嚴自得立馬錯開眼,他抓住許向良伸來的手,依靠他的力起身,疼痛在他肌肉發力時才後知後覺襲來,似乎一張布滿觸感的網一下将他束縛,他困囿其中,全身發痛,但卻無法動作。
許向良堪堪将他扶起:“還好嗎?”
嚴自得遮掩住自己所有的疲态,他翹起笑,漫不經心道:“很好啊,就是差一步下地獄。”
他用力眨了下眼,面前安有的表情果然變了,從一開始的複雜逐步分解,這是一副去掉心痛後的表情:
嘴唇緊抿,眉心皺起,眼瞳卻又炯炯發亮,隻是嚴自得這一刻無法判斷究竟是某種水波還是月色的反光。
嚴自得認為這是惱怒,一種類似于失望的表情,像老師對于學生,父母對于子女,上級對于下級,一束來自上位者的視線。
他推測安有下一句大概率是夾雜着憤怒的質問,畢竟他那麼愛多管閑事——這話有些重了,嚴自得走神間想,應該說他如此正義。
像奧特曼大戰怪獸。
安有如此對抗嚴自得。
思緒越來越走偏,嚴自得被自己逗得發笑,連疼痛都削弱幾分,他先一步幻想接下來的場景,想他又該以如何的表情去面對安有。
但事實并未如他所料。
安有說的是:“很痛嗎?”
不是質問,不是憤怒,不是失望。
而是在問自己,很痛嗎?
嚴自得僵住,他往後趔趄幾步,許向良呲牙咧嘴将他穩住:“哎哎,别亂動啊哥。”
下一秒安有略帶着冷意的手便觸碰過來。
他湊得近了,嚴自得才徹底看清他的表情。
“出血了嗎?你傷得怎麼樣?讓我看看。”
嚴自得猛得回神,他收緊手臂:“沒有。”
安有頓住,他也收回手,但視線依舊沒有移開,嚴自得恍惚他的眼神是束焰火,隻叫他皮膚烤得發焦。
“你……”安有張了張嘴,但話剛冒頭就又被他壓下。
“少爺,你家住這兒嗎?要不然我們帶自得去你家看看?”許向良愁眉苦臉問道。
平時嚴自得練車都好好的,不知道今天怎麼跟什麼上身了一樣,難度越大他越來,許向良有些後悔自己沒叫住他,他就該在嚴自得一開始說要嘗試新玩法的時候就該制止他。
嚴自得先開了口,他斬釘截鐵:“不需要。”
許向良還想勸他:“要不去看看?”
“我自己身體我自己知道。”嚴自得道,他甩開許向良攙住自己的手,他往後退了幾步,“我說不需要就不需要。”
“嚴自得。”安有終于開了口,他眉毛皺得好緊,但還是緩和着語氣道,“我家就在不遠處,你可以先我家看看。”
話罷他還指了下自己家的方向,許向良順着他看過去,先是瞪大了眼。
“少爺你家就是第一棟啊?”
嚴自得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安有就是那家拉琴時而好聽時而難聽家裡的小孩。
再結合他自己之前說過的話,不難推測那些鋸木頭的聲音都是他發出來的。
安有點了點頭:“我家很近,所以嚴自得你先來我家看看。”
看什麼看。
嚴自得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問題。
疼也好痛也罷,他睡個幾個囫囵覺就會消退,畢竟他生命如此頑強,僅有的幾次自戕都被制止。
其實這次他也并非抱着必死的決心,隻是最近他太心煩意亂,他沒想過安有的存在會如此之重,他無法梳理情緒,便隻好通過放縱來消解。
剛剛他也隻是堵一個概率,他放手,等待上帝一次愣神。
他正色:“不去,沒必要,我走了。”
話落他便試圖轉身,但剛一擡腳才想起自己機車早就撞得七零八碎。
嚴自得又默默将腳放下,他轉過身:“許向良,你送我一下。”
“啊,噢噢。”
許向良完全沒搞懂這兩人之間的氛圍,之前不還轟轟烈烈求偶,怎麼才過一周就僵硬成這樣。
他伸出手,剛想扶嚴自得去自己車上時安有又開了口。
“嚴自得,你不要再這樣做。”
聲音聽起來有些發顫,又像是一根緊繃的弦,但嚴自得此刻哪兒還管得了這麼多,幾天來壓抑的情緒也跟着上腦。
“這樣是哪樣?”嚴自得好疑惑,“不應該是你不要再這樣了嗎?”
如此混亂無序闖入自己世界,打破一切他所觀測的規律,嚴自得緩慢地适應,卻仍然不敵安有抛出謎團的速度。
嚴自得對解密沒有興趣更沒有力氣,被喜歡也是一件讓人疲憊的事情,更何況安有表演得實在突兀,他真沒力氣陪他演戲。
“我早就說過了,少爺。”嚴自得斂下眼,“我們是兩種人,我就是個傻叉流氓混蛋白癡下水道的老鼠,我這種人活着就是耗材,但你不是。”
嚴自得頓了下,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神情依舊平淡。
雲泥之别在此隻作為客觀事實存在,嚴自得對其不反抗不厭惡,相反十分順從将最可惡的字眼挂在自己身上。
“你對我再好也沒用,你省省心,我們當個半生不熟的朋友就夠了。”
但顯然安有什麼都沒有聽進去,他隻是說:“那你先來我家好嗎?我覺得你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