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躺在小天狼星寬大的四柱床上,輾轉反側。身體疲憊不堪,搏鬥和逃亡留下的酸痛鑽進每一塊肌肉,叫嚣着要休息,但他的大腦異常清醒,甚至有些亢奮。
床頭的小座鐘指向淩晨六點剛過。距離小天狼星堅持讓他喝完那杯熱巧克力,又半強迫地把他“押送”回卧室,才過了半個多小時。
當時,小天狼星站在床邊,神情嚴肅地叮囑道,“聽着,什麼都别想,就在這兒好好睡一覺。”
臨走前,他像哄一個不肯睡的孩子似的,笨拙地替哈利拉高被子,生硬的動作裡滿含關切,“房子裡随便逛,任何地方,明白嗎?但現在,你需要休息。天塌下來有我頂着。”
他的聲音堅定而溫柔,讓哈利心中泛起暖意,又有點無措,不知該如何回應。
小天狼星毫不猶豫地将他帶回自己的家,安置在他的卧室裡——與詹姆斯疏遠回避的行為截然不同。
他真的能接受我嗎?
直到這一刻,哈利才慢慢回過神來,心底壓抑許久的一絲希望又悄然冒頭。
哈利閉上眼睛,深呼吸。腦中還回放着小天狼星那些命令般的關懷,可這份安甯帶來的喘息太短暫。恐懼和焦慮很快卷土重來——他搞砸了岡特老宅的任務,徹底失敗了。盧修斯瘋了,他自己也差點沒命。如今,為了掩蓋他的失誤,鄧布利多竟提議用真的挂墜盒做誘餌。這意味着他們費盡心思搶來的魂器,很可能又會落回伏地魔手中。而這一切,都因他自以為是的隐瞞。
更别提下樓時聽到的那些隻言片語——“預言”、“魂器”……
鄧布利多肯定已經把一切告訴了詹姆斯和小天狼星。他們現在知道了那些最沉重的秘密:伏地魔的計劃,還有那個該死的預言。詹姆斯知道了嗎?知道伏地魔選中波特家的原因——因為一個預言說他的兒子,哈利·波特,會成為黑魔王的勁敵?他離開時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是不是因為這個?小天狼星呢?他現在這麼照顧自己,和預言有關嗎?
然而,他是從未來穿越回來的哈利·波特,是曾經擊敗伏地魔的人。預言已在他身上應驗過一次,再度應驗又如何?這念頭剛冒頭,就被對逝去的小哈利的深重愧疚吞沒——這個時代的“他”已經不在了。
他覺得自己像被困在了一個無形的網裡,無論逃到哪裡,都擺脫不了那些責任、危險和沉重的過去。小天狼星提供的安全感隻是暴風雨中的一盞油燈,能照亮眼前一小片空間,卻擋不住籠罩世界的黑暗,更平息不了他心底那場由恐懼、自責和擔憂卷成的風暴。他躺在這兒,身體渴求睡眠,腦海卻清醒得發痛。
哈利翻了個身,面朝窗戶。一月的威爾士,淩晨六點多的天空仍是一片濃重的黑暗。
他擡起手,想試着施一個無聲的照明咒,指尖卻隻顫巍巍地冒出幾點火星。哈利挫敗的放下手,目光移到床頭櫃上那盞熄滅的油燈上,不甘心地舉起魔杖,咬緊牙關再試一次,終于擠出一點掙紮的火星,歪歪斜斜地落在燈芯上。
燈芯燃燒起來,微弱的火苗逐漸穩定,小小的光亮驅散了床邊的黑暗。
他小心掀開被子,赤腳踩上冰涼的地闆。身體的虛弱讓他動作有些不穩,每一步都牽扯着肌肉的酸痛。他借着那點燈光,開始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屬于小天狼星的私人空間。
卧室寬敞而随意,處處流露出暖意。牆壁上飛天摩托的海報喧嚣又奪目,旁邊是吵鬧的“古怪姐妹”樂隊宣傳畫,床頭櫃上堆着幾本翻得卷邊的魁地奇雜志,甚至還有一本麻瓜摩托車期刊,封面花裡胡哨的。他的視線最終落在牆角那把飛天掃帚上。他挪動酸痛的雙腿,走過去,蹲下身,終于看清了掃帚柄上的刻字——“彗星260”。
哈利又站起身,這次走到靠窗的書桌旁,桌上散落着羊皮紙和羽毛筆,一個沒做完、看不出用途的道具被随意扔在一邊。
他的目光停在書桌一角的兩張相框上。一張裡,年輕的詹姆斯和小天狼星勾肩搭背,笑得肆意張揚,那份無憂無慮的快樂仿佛要從照片裡溢出來。另一張照片則讓他呼吸一滞——那是四個穿着霍格沃茲校服的少年,掠奪者們。他的父親,小天狼星,盧平……還有小矮星·彼得。隻是彼得的那塊影像被燒得焦黑模糊,像是被什麼東西燒灼過,旁邊三人的影像卻完好無損。照片裡的父親和小天狼星還在互相推搡着大笑,盧平則在一旁無奈地微笑。
彼得……哈利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小天狼星處理得真徹底。不過也難怪,不管哪個彼得,都選擇了背叛。他看向照片裡盧平溫和的臉龐。萊姆斯肯定也知道泰迪的身份了……他能接受泰迪這個來自未來的兒子嗎?
哈利的視線在房間裡遊移,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陌生感。這裡的一切都鮮活而有生氣,和他記憶中潮濕陰郁的格裡莫廣場判若兩地。這才是小天狼星該有的生活——自由自在、不受束縛,徹底遠離那個他厭惡的家族陰影。
這地方像個家,一個他本可能常來做客的地方——如果一切都沒發生的話。
胸口突然一陣刺痛,打斷了這無用的設想。哈利意識到自己其實一直都不太了解真正的小天狼星。他認識的那個教父,被阿茲卡班的黑暗和複仇的執念磨得面目全非,是個被不公命運揉碎的靈魂。而這個房間屬于另一個小天狼星——年輕、充滿活力,沒被痛苦撕裂的小天狼星。
他忽覺喘不過氣來。房間裡小天狼星的痕迹太重了,每件東西都在無聲地喊着他的名字,提醒哈利自己是個闖入者,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他得出去,得找個地方透透氣。
哈利悄悄拉開卧室門,發現走廊上的燈已熄滅,隻有盡頭的窗戶透進些微光亮。他蹑手蹑腳地走了出去,赤腳踩在地闆上,小心地避開那些看起來可能會發出聲響的木闆接縫,每一步都落得極輕。
樓梯發出一聲微弱的吱呀聲,哈利屏住呼吸,等了幾秒确認沒有動靜後,才繼續摸黑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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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的起居室籠罩在一片柔和的月光中。哈利站在最後一級台階上,覺得這地方比格裡莫廣場開闊得多,也暖和得多。他沒開燈,站在那兒等眼睛适應這片幽暗。
房間正中擺着一張長沙發,深紅色的坐墊有些凹陷,沙發毯随意搭在扶手上,幾張扶手椅圍着中間的矮桌,桌上散着幾本書和一份翻開的《預言家日報》。一切都散發着輕松的氣息。
角落裡放着一副巫師棋盤,黑白棋子靜靜立在格子上。哈利走近幾步,一個黑騎士轉過來,舉起小巧的長矛,無聲地挑釁。他搖搖頭退開,騎士便恢複了原本姿勢。
他瞥了眼廚房和餐廳,水槽裡幾個盤子慢悠悠地轉着洗,叮當作響,像是魔法出了點小問題,半天都沒洗完。書房門半開,裡面書架高得碰到天花闆,牆角有個舊魔法留聲機,旁邊架子上碼着幾張唱片。他沒多看,視線很快移開。
哈利在起居室站着,腦子裡亂糟糟的,吵得他頭疼。也許冷水能幫他清醒點。他定了定神,走向走廊盡頭的浴室,輕輕推開門。
剛踏入一步,牆上的鏡子突然亮了起來,一個粗嘎的聲音從鏡子裡傳出來,“喲!看看誰來了?昨晚被攝魂怪親過?臉色比鼻涕蟲還難看!”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吓得哈利渾身一激靈,腳下一滑向後跌去,後背撞在門框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他瞪着那面喋喋不休的鏡子,反應過來這大概又是什麼惡作劇的玩意兒。他緊張地豎起耳朵聽了聽樓上的動靜,生怕吵醒人,确認一片安靜後,才逃跑似的匆匆離開了浴室門口。
漫無目的地在一樓轉了一圈,哈利發現了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他尚未探索的最後一個角落。或許是無處可去的茫然,也可能僅僅是好奇心的驅使,他沿着石階走了下去。
地下室入口有兩扇門。一扇是厚實的鐵門,鎖得死死的,帶着魔法痕迹,哈利猜那裡可能存放着重要或危險的物品。另一扇門很普通,沒鎖,隻是半掩着,門上挂了塊木牌,刻着“掠奪者秘密基地——未經許可者後果自負”。字迹模糊,像是很多年前刻的,帶着年輕時的玩笑的痕迹。哈利猶豫了一下,推開了這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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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後是一個寬敞的地下空間,空氣裡帶着一股機油、金屬和皮革的味道,隐約混着點舊木頭的氣味。一盞魔法燈懸在半空,散發出昏黃的光,勉強照亮了四周——這裡被分成兩個區域。
靠近門口的是個車間。牆上挂滿了各式工具,扳手和螺絲刀亂糟糟地搭在釘子上,工作台上堆着金屬零件,幾本花花綠綠的麻瓜機械雜志散在旁邊,封面髒兮兮的,還有幾張羊皮紙,上面畫滿了複雜的魔法符文和機械圖。一輛擦得程亮黑色飛天摩托車停在正中間,車身在燈光下閃着冷冷的光。哈利一眼認出這是海格騎過的那輛——海格曾說過,就是這輛摩托車把還是嬰兒的他從戈德裡克山谷帶到了女貞路。
他慢慢走過去,手指輕輕滑過摩托車冰涼的外殼,腦子裡不由自主地開始想象年輕的小天狼星騎着它沖上夜空的畫面——風吹亂他的黑發,臉上挂着那抹肆意的笑。車座的皮革有些磨損,但摸上去還是結實的。看到它被這麼完好地保管在這裡,哈利心裡一動,像觸到了小天狼星的某種影子。
他轉過身,走向另一邊,那是個儲藏室。燈光在這兒更暗,牆邊堆着蓋了灰色防塵布的舊家具和一摞摞的箱子。哈利瞥到一個敞開的箱子,裡面露出一疊信,最上面一封寫着安多米達·唐克斯的名字,旁邊幾封信封上隐約露出幾個哈利不認識的名字。他轉開視線,沒有去碰那些私人信件。
在一摞箱子的頂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有些磨損的相冊。哈利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拿了下來,撣去上面的灰塵,在旁邊一個稍幹淨的箱子上坐下,翻開了它。
第一頁就讓他停住了——
掠奪者們在格蘭芬多休息室裡慶祝魁地奇勝利,詹姆斯舉着金色飛賊得意地笑,小天狼星揮舞着格蘭芬多的旗幟,萊姆斯在一旁笑着鼓掌,隻有彼得的影像被魔法塗成一團黑色墨迹。背景裡,門口的盔甲正跳着怪舞,逗得周圍的學生前仰後合。
再翻一頁,哈利的手指停住了。那是小天狼星和另一個黑發少年的合影,兩人穿着霍格沃茲校服,一個格蘭芬多,一個斯萊特林,臉長得像,卻隔着點距離,沒笑也沒吵。哈利認出那是雷古勒斯·布萊克。他盯着那張臉,心裡泛起一陣酸楚。
雷古勒斯……他還是沒逃過那個結局……
哈利想起跟鄧布利多去找魂器時,格裡莫廣場的老宅裡,克利切獨自站在昏暗的廚房,低聲念叨着過去,眼裡藏着沒人懂的悲傷。他咬了咬唇,或許該讓小天狼星知道,雷古勒斯不是懦夫。也許還能帶他去見見克利切。可他會去嗎?哈利不确定,這個念頭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
他繼續翻下去,看到詹姆斯和莉莉的婚禮照片,跟他記憶裡的一樣。小天狼星穿着禮袍站在旁邊,笑得比誰都亮,像個大男孩。
再往後,每一頁都是一幅他沒見過的畫面。有一張,小天狼星抱着襁褓裡的嬰兒——是小時候的哈利。照片裡的小天狼星不太會抱,手有點僵,可眼裡滿是驕傲和喜愛。
下一頁,三歲左右的小哈利騎在小天狼星肩上,兩人在魁地奇球場的看台上。小哈利戴着一頂明顯過大的格蘭芬多帽子,興奮地指向天空中的魁地奇球員,而小天狼星則緊緊抓着他的小腿,笑得也是那麼得開心。
又翻過幾頁,是張生日照。孩子們圍在一個飛龍形狀的大蛋糕旁,七八歲的小哈利站在最中間,臉上沾着奶油,綠眼睛亮得像星星。詹姆斯和莉莉在旁邊拍手唱歌,小天狼星在後面遞給孩子們小飛天掃帚的模型。
哈利沒法繼續看下去了。這些照片裡的日子幸福又溫暖,是他無比渴望卻從未擁有的一切。
他合上相冊,放回箱子,剛準備離開,卻瞥到角落裡有個蓋着布的箱子,上頭寫着“H.P.嬰兒用品”。那幾個字母像有魔力,他的手不由自主伸過去,緩緩掀開了布。
箱子裡整齊地疊放着嬰兒床的部件,旁邊是幾件小衣服、柔軟的毯子,還有一個毛茸茸的玩具狗。哈利蹲下身,手指顫抖地拿起一件印着金色飛賊的小睡袍。布料洗得軟乎乎的,邊緣有點磨損,帶着一股淡淡的舊衣物氣味。
這些都是那個哈利曾穿過、玩過、使用過的東西,現在卻靜靜地躺在這裡。
如果……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如果父母沒有死,小天狼星沒進阿茲卡班……他會不會也穿過這樣的衣服,睡在這張小床上,被家人輕輕抱着?這個念頭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緊接着,一股濃烈的愧疚襲來,把他整個人淹沒。
他盯着那件小睡袍,手指攥得發白。這些是另一個哈利的——這個時間線的哈利。
我算什麼?我隻是個闖入者,偷了他的人生、他的家人。這太不公平了。我不該回到這兒,詹姆斯是對的,我不是他兒子,他躲着我才正常。
哈利的視線垂到地闆上,喉嚨像堵了東西。
連小天狼星的關心都不該是我的。他不是我的小天狼星,他是那個男孩的。我該走遠點,自己退出他們的世界。
是他。是他的到來毀了這一切,那個被詹姆斯和莉莉捧在手心、被小天狼星小心護着的男孩,再也不會回來了。
哈利跪在地上,手緊緊抓着那件小睡袍,肩膀抖得停不下來。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