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青妤走到桌前坐下,低垂着眼眸,不敢再看他,輕聲回道:“有些認床,睡不着。”
認床?
蕭秋折眉梢微挑,目光掃向她身後的床榻。床鋪已收拾妥當,潔白的被褥鋪得整整齊齊,窗幔也換成了淡粉色,顯得格外溫馨。
蕭秋折審視了她片刻,見她神色躲閃,心中疑惑,清聲問道:“我走後,江側妃可曾為難你?”
晚青妤搖搖頭,語氣平靜:“沒有,我給她講了山間的事,差點把她講睡着了。”
看來她應對得遊刃有餘。蕭秋折心中略感欣慰,四下望了一眼,道:“若是這裡睡不慣,便去主房歇息,我睡這裡便是。”
他本來打算讓她睡主房,他睡偏房,隻是事務繁忙,忘了收拾。他房中的東西,未經他允許,無人敢動。
晚青妤卻覺得即便去了主房,自己也未必能睡得着,便道:“不必了,我日後睡在這裡吧。”
她說着,倒了一杯溫茶遞給他,語氣溫柔:“廚房裡還給你留着飯,你先去用些。洗漱的水我也讓人備好了,天已晚,你早些歇息。”
晚青妤自幼随了母親的性情,心思細膩,善解人意。家中兄弟姐妹衆多,彼此照應已成習慣。方才閑來無事,她便不自覺地為他打點好了這些瑣事。
她的父親是朝中重臣,常因公務繁忙疲憊歸府。她深知父親的辛勞,自然也理解蕭秋折的不易。
蕭秋折聽她溫聲細語地說完,沉默良久,未曾言語。燭光搖曳,映照在她清麗的眉眼上,仿佛一瞬間驅散了他滿身的疲憊。
他自幼喪母,父親風流成性,對他不聞不問。他從未體會過被人疼愛的滋味,更不曾有人如此體貼地為他留飯、備水。這種溫暖讓他一時恍惚,心中泛起一絲陌生的悸動。
片刻後,他低低應了一聲,轉身出了偏房。
晚青妤在屋中靜坐片刻,聽着主房再無動靜,才緩緩上床歇息。
翌日一早,碧空如洗,暖風習習。
晚青妤醒得稍晚,起身後,玉兒前來服侍她洗漱。玉兒精神抖擻,喜笑顔開地道:“果然還是親王府裡住着舒坦,床是軟的,飯是香的,要什麼有什麼。”
玉兒并非貪圖富貴之人,但她覺得好生活才養人,尤其是像晚青妤這般出身金貴的,理應過得越來越好,日子蒸蒸日上。
親王府确實極好,但晚青妤昨夜卻睡得并不踏實。或許是因為與蕭秋折住得太近,一時有些不習慣。
玉兒取來一件繡着粉色海棠的錦衣,笑道:“這是裁縫一早送來的衣裳,小姐快試試合不合身。”
晚青妤望着那質地上乘的衣衫,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玉兒一邊幫她穿衣,一邊笑道:“這是姑爺昨日離府後特意到街上裁縫鋪為您訂做的。時間緊迫,裁縫趕了一夜才做出一件,今早便送了過來。您先穿着,看看是否合意。”
蕭秋折竟如此有心?還給她做衣服?
“他人呢?”晚青妤問。
“一大早就出去辦事了。”玉兒回道。
他果然忙碌。
晚青妤整理妥當,出房用飯。剛踏出房門,便見蕭秋折的一名屬下候在門外。
晚青妤打量了他片刻,不确定地喚了一聲:“方齊?”
對方露出淳樸的笑容,恭敬道:“少夫人,我是方于。公子派我來協助您。”
這兄弟二人容貌相似,常令人難以分辨。
“不必幫我。”晚青妤溫聲道,“該收拾的我都收拾妥當了,其他事務我也能應付。你家公子事務繁忙,你且去幫他。”
蕭秋折本就忙碌,還要幫她調查殺父兇手,身邊少不了得力助手。
方于聽她言語間透着對蕭秋折的關心,心中略感欣慰。兩人雖未多相處,但畢竟是拜過堂的正式夫妻。
蕭秋折自幼喪母,父親對他不聞不問,能有今日的成就,全憑他一人刀口舔血、拼殺而來。讀書、習武、天文、地理、朝政、查案、建橋,他幾乎無所不能。然而,這些并非天生,而是他付出了十倍、百倍的努力才換來的。
方于記得,蕭秋折年少時曾被人陷害,從三層樓上摔下,頭破血流,全身骨折,脊背險些被一根手腕粗的鋼管穿透。那時他九死一生,勉強活了下來,但整個親王府竟無一人關心照料。王爺忙于争奪皇位,府中側妃與妾室為争正妃之位鬥得你死我活,巴不得他早死。
蕭秋折獨自在床上躺了數月,僅憑一口氣撐了下來。那幾個月裡,唯有太妃來看過他一次。一個剛滿十二歲的少年,本該享受父母的疼愛,卻獨自承受着傷痛。
此外,他十七歲那年還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劫,險些奪去了他的性命。那場劫難讓他多年來都難以走出陰影,甚至性格也變得沉默寡言,不喜與人接近,不知如何展露笑顔。
他與晚青妤成婚那年,衆人以為他終于有了妻子,有了人疼、有人愛。然而,兩人成婚後便分居兩地,直到兩年多過去,晚青妤才肯回府。
對于二人之間的事情,方于作為屬下不便多言,但他看得出來,無論是樣貌還是性情,二人皆極為般配。
蕭秋折位高權重,各方面皆出類拔萃,愛慕他的姑娘數不勝數,但他卻從未對任何女子動過心。
自他母親去世那年起,他便被府中幾個強勢的妾室欺負毒打,甚至大冬天經常被罰跪在祠堂背誦詩經。
他一個無母的孩子,鬥不過那些婦人,隻能默默忍受,随後拼命讀書鑽研,直到十四歲那年中了狀元,才有了翻身的機會。
雖然後來他有能力将那些欺負過他的人趕出親王府,但也擋不住父親一個接一個地往府裡領人。作為王爺,妻妾成群并不稀奇,但這些人的确給蕭秋折帶來了極大的傷害。
蕭秋折曾與王爺交談、争吵,最終王爺拗不過他,答應不再納妾。因此,多年來,王爺确實未再納妾,隻留一位周姑娘在身邊相伴。
然而,王爺不顧家,蕭秋折又常年在外奔波,府中必須有人掌事。如今他擔子越來越重,親王府内又紛争不斷,他将晚青妤請來,确是一個明智之舉。
但願二人不隻是利益結合,也能顧念些情分。
方于心中思緒萬千,不知不覺已随晚青妤到了膳廳。他恭敬道:“少夫人,公子讓我将親王府的賬簿整理了一遍,待您用過飯後,我帶您到賬房查看。”
查賬是正事,晚青妤昨日便想去賬房瞧瞧,但蕭秋折未發話,她也不好貿然前去,畢竟那是親王府的私密之地。
晚青妤點頭應道:“好,你且稍候,我很快用完飯。”
晚青妤匆匆用過早飯,便随方于前往賬房。
賬房内有一位管事的,名為劉科,是蕭秋折前不久親自挑選的人。蕭秋折為防止假公濟私,常調換賬房人員。即便這些人皆是他精心培養的,但仍防不住出纰漏。
劉科頭腦靈活,待人和善,見晚青妤到來,恭敬行禮。
晚青妤步入賬房,隻見房内布置井井有條,正中央擺放着一張厚重的實木方桌,桌上整齊碼放着各類賬本,每一本皆用麻繩仔細捆紮,标簽上工整地寫着年份與賬目類别。
賬房一角矗立着一個高大的榆木櫃子,櫃門半掩,裡面塞滿了一摞摞地契、房契,以及一些重要的往來書信,皆是親王府資産與經濟往來的重要憑證。
牆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賬簿圖,密密麻麻地記錄着王府每月的收支明細,紅筆、黑筆标注的數字相互交織。
晚青妤被這幅圖吸引,目光落在其中最大的一筆開銷上,不禁蹙起了眉頭。
這是一筆親王府的生活開銷,主要是府中人的吃穿用度,每月竟高達八千多兩。
晚青妤心中錯愕。她家太保府上下二十幾口人,每月開銷不過一千兩,親王府竟能花八千兩。即便人口再多,吃穿再好,也不該有如此大的差距。
她順着往下看,找到了自己的那一份,上面寫着:少夫人每月銀錢一百兩。
蕭秋折确實每月給她送一百兩,但到她手中卻隻有十兩。
此外,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開銷及仆人的月錢,加起來每月竟花費一萬五千兩。
這般開銷着實驚人,蕭秋折累死累活養這一大家子,實屬不易。
晚青妤轉向劉科,問道:“這些全是開銷,可有收入明細讓我看看?”
劉科引她到木櫃前,取出一沓收入明細遞給她,恭敬道:“這是近三個月的收入明細,請少夫人過目。”
晚青妤翻了翻,隻見上面記錄着大梁莊、銀莊、半莊、瓜園、果園等收入,卻未見府中在朝人員的俸祿明細。
她疑惑地問:“府中無人交貢月銀嗎?總不能隻出不進。”
劉科回道:“回少夫人,沒有。這幾年府中除了王爺和大公子,無人有其他收入。二公子雖在吏部當值,但所收俸祿皆交給了江側妃。他們側妃院裡有自己單獨的賬簿。”
“單獨開賬?”晚青妤眉頭微蹙,“那他們平日裡的花銷呢?都是從這兒支取的?”
劉科點頭:“正是。他們每月會來領銀子。”
“那王爺的俸祿呢?”晚青妤又問。
劉科搖頭:“王爺的俸祿從未納入王府賬中,具體如何分配,老奴不知。”
“蕭秋折的呢?”晚青妤繼續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