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喧阗,兩人站在人堆裡,目光交彙。
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早春的風帶着些許涼意穿堂而過,氣氛凝滞又怪異。
姚月娥很快想起來,封令铎是葉少卿的侍衛,如今出現在這裡,當是想要借茶瓷展的契機,扮成來閩南路做生意的行商,以此打入商會内部。
而薛清大約也是早就安排好的一環,配合着封令铎演戲,虧得姚月娥剛才還誤會了薛清對她的意思。
心裡那些雜亂總算是順了些,姚月娥不喜歡欠人情。若薛清幫她隻是因着她的手藝,那這份恩情,姚月娥還可以還;但倘若薛清圖的是别的什麼,姚月娥還不起,便會覺得承他的人情都變成了負擔。
圍觀的商戶有了騷動,而現場的加價還在繼續。
一開始加到三百兩的時候,還有人參與,後來越往上走,大家都漸漸地沒了聲兒,隻剩下薛清和封令铎在競價。
兩人一個沉穩淡漠,無甚表情,另一個儒雅溫潤,笑容淺淡,可姚月娥說不出為什麼,總覺得空氣裡就是彌漫着噼裡啪啦的火星,兩人頗有點針鋒相對的意思。
“五百兩。”
随着封令铎身邊小厮的報價,現場陷入一片死寂。衆人無一不驚愕側目,看向這位和衣坐于角落的郎君,交頭打探此人的來曆。
正午的日頭升上來,堂院内漸漸地有了些燥意,薛清在聽到封令铎那一聲報價後沒有再開口,隻是逆着光,笑意盈盈地看他。
不知怎麼的,姚月娥總覺得兩人間這種劍拔弩張的感覺并不全是演戲,她能看出封令铎此刻的惱怒,也能看出薛清笑容裡暗藏的鋒刃。
薛清最後還是松了口,他對封令铎拱手笑到,“君子不奪人之好,看得出這位老闆對姚師傅的作品頗是喜歡,既然如此,薛某激流勇退,也算是成人之美吧。”
在一片掌聲歡呼之中,薛清示意小厮将屬于姚月娥的展品号牌,呈給了封令铎。
競價塵埃落定,周圍響起人們不時的報喜,姚月娥兀自站了一會兒,神色平靜地出了展堂。
一同陪她前往的齊猛和六子自是最早知道消息的,兩人在候場的地方正等得磨皮擦癢,見姚月娥出來,便興高采烈地向她道賀,說要借着這樁喜事,回窯廠跟大家夥兒好好地喝上一場。
姚月娥不好掃他倆的興,便應了下來。
幾人返程時順帶買了熟食和酒,馬車一路疾行,趕在晚膳前回到了窯廠。
大家夥兒一聽窯廠拿下了禦供,和一張五百兩銀子的訂單都高興壞了,這酒就飲得格外盡興,直到人定時分才逐漸平歇,勾肩搭背、酒酣耳熱地回屋睡去了。
姚月娥也跟着喝了幾杯。
她酒量一般,往往幾杯就倒,但今日她收束着自己,沒有喝得酩酊大醉,跟着葉夷簡的人上車時隻有些微熏。
閩南開了春,晚上的風也帶着陽光的暖意,吹得姚月娥神思蕩漾。
她想起封令铎離家從軍的時候,似乎也是一個春日,再憶起自己聽聞他不告而别時的心情,大約也就明白了今日的不快是來自何處。
兩年前,封令铎因起義而離家,沒有給她留下任何的隻言片語,從那個時候起,姚月娥就知道,在封令铎心裡,她根本就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
也難怪往後他每每往府裡寄家書,有給封夫人的,有給封令菀的,就是沒有一封信是寄給她的。
那種感覺微妙也奇怪,分明已經做過最親密的事,卻又不是他最親密的身邊人。
他有他的家國理想、天下報複。而她呢?
她隻有後宅的閑言碎語和榮寵攀比,除此之外,她什麼都沒有,她是一個隻能依附着他而存在的人。
姚月娥不想過這樣的日子,所以逃離了封府。
可時至今日她才發現,饒是封令铎千裡迢迢地找過來,他也還是那個封令铎。那個将她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随時都可以再次不告而别的封令铎。
于他而言,她就像那些瓷盞,是可以競價争奪的物品,他想要利用她做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始終隻是他棋局上的一顆棋。
因為他像以前一樣自負,笃定她沒有選擇隻能配合,也就不必再麻煩與她交代什麼。就像今夜出門喝酒,姚月娥不會去知會大白一樣,因為說與不說,它都隻是一隻呆頭鵝。
一隻呆頭鵝能懂什麼?
姚月娥從偏門進來,一路走得偏偏倒倒,行過大白的屋前,她破天荒地踢了踢大白的門闆,把睡意正酣的大白給吵了起來,才心滿意足地往自己的寝屋行去。
今夜的暖風依舊縷縷地吹着,拂動檐下零星的燈籠,落下虛虛實實的光影。
不過亥時一刻,宅邸裡就是一片夜深人靜的光景,姚月娥一路行進來,隻在外院看到幾個值夜的侍衛,而她的屋裡也是罕見的漆黑一片。
姚月娥不想麻煩别人,于是自己開門。酒意上頭,難免燥熱,她就着月色清輝去尋燈燭,也順手脫下了套在外面的半臂。
她今日是作男子打扮,半臂一褪便隻剩裡面的一件袍衫,頓時也覺上頭的熱意緩解不少。
火光乍亮,紗燈裡透出瑩瑩的光,姚月娥掌燈外行,繞過一道紅白芙蓉繡屏,乍見那後面一道清俊颀長的身影。
醉意微闌,姚月娥腳步略頓,疑心是自己喝酒上頭的緣故。然而下一刻,男子冷肅擡頭,凜然的目光相對,姚月娥心跳一滞,摔了手中紗燈。
火光一滅,周遭複暗,姚月娥心跳惶然,卻聽那人起身,朝她緩步行來。
他行至姚月娥面前,俯身拾起地上紗燈。兩人離得極盡,乃至起身之時,都能感受到他略微深重的呼吸。
在他身邊整一年,姚月娥熟悉封令铎這樣的狀态。
他不是一個喜歡将情緒宣之于口的人,相反,越是情緒翻湧的時候,他通常越是沉默淡然。
“你……在這裡做什麼?”姚月娥語塞,他今日這樣的反常,倒讓她憶起兩人為數不多的幾次争吵。
封令铎并未回應,隻是俯身拾起地上的紗燈,點亮了。
朦胧燭火映上他的臉,那雙漆黑的鳳眸低低地垂視,看不清情緒,卻無端讓姚月娥的心跳跟着快了幾分。
“喝酒了?”封令铎聲音低沉,語氣也聽不出喜怒,可姿态卻是他慣有的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