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的少年默然不語,半晌才道:“老一輩的秘辛,年輕一代不知道,也是有的。”
說着便環視四周道:“他們家老太君的住處是在哪裡?”
躺着的少年一個鯉魚打挺,輕輕巧巧翻身起來,歎道:“他們家老太太的床頭我都快翻爛了,沒有,什麼都沒有,你們這些人怎麼從來不聽人說話的?”
他見對方定定看着自己,一雙清澈的眼睛仿佛終年冷靜的雪山,讓人無從辯駁和抵抗,隻是等着自己的回音。
他敗下陣來,無奈地向南邊伸手一指,道:“就是那邊,喏,略高一點的那幾進院子。”
那少年辨明方位,足尖一點,便向賈母正院掠去。
後面無奈歎氣的那個也隻好跟上。
他們兩人的輕身工夫不相伯仲,師承卻不同。
前面那少年迅捷利落,如鷹擊長空;後面這一個則輕靈飄逸,似新燕穿花。
世人都以為被譽為“孟氏玉樹”的孟聞淵是标準的文臣精英子弟。
他一向文質彬彬、謙沖有禮,誰也不知道他竟然也會武藝。
他身旁的少年則是他在江湖上的好友越潛。
兩人的夜行衣同夜色融為一體,行動又迅捷安靜,底下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賈府巡夜下人哪裡又察覺得到半分。
經越潛指點,兩人在重疊幾進的正房院落中準确地找到了賈母的卧房。
孟聞淵側耳傾聽片刻,正欲縱身躍下,卻聽屋裡突然響起一名老婦人的咳嗽之聲。
他頓時止住動作,在檐上小心伏低,将一片屋瓦揭起,向内看去。
越潛學着他的樣子伏低,卻為他如此白費功夫而止不住地搖頭。
好在這卧室不如正廳那樣有極高的房梁,兩人目力又好,隻見一個年輕丫頭匆匆披衣起身,點了燈走到主榻前輕聲問候。
丫頭将繡滿福壽紋的帳子挑起,又扶那位老婦人坐起身來。
燈燭映亮了老婦人的面容,她滿頭銀發、一臉慈祥,想必就是這榮國府的老太君史氏了。
隻聽那丫頭問道:“老太太,可是覺得身上哪裡不妥當,胸口悶不悶?白日裡便瞧着雲有些厚,可是腿上又覺着些酸痛了?”
賈母擺擺手,閉了閉眼道:“無妨,我是在心裡想着林丫頭的事,一時沒睡着,方才翻了個身,嗆了一口氣,這才嗽了兩聲,你去睡罷。”
丫頭勸道:“林姑娘家去這麼些日子,好容易回來了,這一回她可要住得長了,往後老太太想怎麼疼她還不行,又怎麼忙在今晚呢。”
賈母歎道:“我想着我苦命的孩子,怎麼就這麼可憐,我心裡疼啊。”
丫頭不知她這“苦命的孩子”說的是早逝的姑奶奶賈敏,還是痛失雙親的林姑娘,隻是低聲勸慰着。
賈母說着話,便流了一回淚。
她是榮國府的老祖宗,平日裡一向是兒孫身後穩如泰山的主心骨,發乎情、止乎禮,甚少大悲大痛。
可到了夜半無人時,她卻隻是一個失去最心愛的女兒、又心疼父母雙亡的外孫女兒的普通外祖母。
孩子們的身世太可憐,可如今連這樣一個身世可憐的外孫女兒的财産也要暫時挪了去用。
賈母心裡又疼、又愧,這話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同鴛鴦說了。
那丫頭陪着賈母流一回淚,又勸慰了一回。
見賈母終于露出疲态,她忙出去喚了值夜的小丫頭,送了熱水、熱帕子來給賈母洗面,又服侍賈母重新躺下。
越潛看得清楚,輕聲對同伴道:“老年人睡眠淺,她這會子才躺下,怕是一時半會兒也睡不沉了。便是睡着了,很容易便能驚醒,看來咱們今晚是不能下去的了。”
孟聞淵卻不答,似乎正在想着什麼要緊的事情。
他想了一會兒,這才伸手将揭開的瓦片輕輕蓋好,轉頭看向越潛,問道:“那位‘林姑娘’住在哪裡?”
越潛見他又用那對冷靜雪山眼認真看向自己,卻偏是問出這句話來,差點腳下一滑,嘴上卻忍不住戲弄道:“主君是叫咱們來尋那件‘要緊東西’,可不是讓你來尋佳人的。半夜三更的,你打聽人家姑娘家的閨房作甚麼?”
孟聞淵好看的眉頭一擰。
越潛頓時想起上次挨的那一頓打,立即道:“不過開兩句玩笑,你又認真什麼?嗐,正好我也沒見過這位林姑娘呢,去瞧瞧也好。她就住這老太太院裡,喏,就是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