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臨坐上犢車,青牛穩步往前,才出建春門,車便急停。
“發生何事?”
景瀾過來禀道:“一對母子忽然從死角闖出來,好在康伯及時制住車,并未傷着人。”
蕭臨道:“給她們些錢,叫她們快些回家。”
婦人揚聲道:“我、我不要錢,是我兒平白無故拿人東西,我是來還、還的。”
景瀾很稀罕地瞅了一眼哭得鼻涕眼淚滿臉的小郎,“拿了何物?”
婦人趕緊打開一包牛皮紙,裡面竟是幾個餅。
小郎見此,兩眼通紅,大聲辯解道:“不是我拿的!真是一位娘子送給我的!”
“這可是羊乳做的截餅,内調花餡,一張要十錢,再添點都能買上一斤豬肉了!”婦人揪住孩子的耳朵,苦口婆心道:“再窮也不可做偷雞摸狗之事,拿了别人的東西就要還回去!”
景瀾在蕭府做事,郎君大方,他從沒為十幾錢的小事計較過,再看這婦人手中牛皮紙上堆着四張半,最多就五十錢。
“前面是都城牆,裡邊是官員辦事之所,都是男子,哪來的……”景瀾看了眼景澄,兩人同時想起崔蘭因。
“小郎,給你餅的那位娘子,是着什麼顔色的衣裳?”景澄蹲下問。
小郎抽泣道:“我記得……是橘色上裳配紅色下裙,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看的娘子……”
崔蘭因确實生得秀麗絕俗,而且她今日來時也正是穿着這色衣裙。
景瀾和景澄回頭看蕭臨。
原來也不是空手套白狼,隻是崔氏甯可把餅給這小子,一塊沒給長公子啊。
隔着紗簾,郎君的身影影影綽綽,無人能夠看清他的臉色,隻有一道溫和的嗓音傳出。
“既是那位娘子給的,不必放在心上。”
他并不想吃什麼截餅,崔蘭因送給旁人也并不會令他難過。
婦人惶惶不安看着幾人,“當真……不是我兒拿了人東西?”
小郎拉住母親衣袖,不服氣道:“阿娘,真是那位娘子送我的!她聽說我祖籍是離安,還問了好多事,說不定就是同鄉的人如今發達了想關照我們一二呢?!”
婦人抹着眼淚,哽咽道:“沒想到……我們還能遇到這樣的好事。”
母子倆一頓哭訴。
他們的經曆頗為坎坷,最初為離安鎮民,因為洪水決堤背井離鄉,千辛萬苦到眉江附近定居,萬沒有想到又碰上眉江百年難遇的大雨,河水沖毀居所,隻能千裡迢迢來建康投奔親戚。
“眉江之事朝廷已在治理,水患已褪,百姓們也回到故土重建家園,景澄會給你們些錢,是去是留自便。”蕭臨挑開車簾,朝外道。
婦人見到犢車上的蕭臨,衣冠華貴,姿态優雅,好一個神仙模樣的郎君,和她們是真正的雲泥之别。
她漲紅臉皮,一邊感謝一邊堅持表示不能白拿人錢财。
“不然,把那些餅賣回給我,原本……她也是要給我的。”蕭臨說完,才察覺不對,像是他多期盼那些餅,然而話已經出口,幾雙眼睛都落在他臉上,或好奇或探究,讓他暗暗歎了口氣。
他對景澄使了個眼色。
景澄趕緊掏錢袋子,“對,就賣給我們郎君吧。”
“買”回來的餅蕭臨未看,讓景澄兩人分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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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擱了時間,等找到賣蜜藕的走販時,糖藕已經見底了。
景澄趕緊朝景瀾伸手要錢,“快快快!還剩下一份。”
被擠開的官員見兩人猴子般出現,又閃電般買走最後一份大吃一驚,再見着蕭家的青牛犢車停在不遠處,他朝着車窗口露出臉的人無奈攤手,“神玉?你怎麼喜歡上吃這甜食?”
蕭臨解釋:“買與旁人。”
又對随從道:“景澄,不得無禮,是張侍郎先買的。”
張侍郎樂了,擠眉弄眼笑道:“旁人?哦——是你的新婦吧?那我不跟你搶了,留着你小子獻殷勤吧!”
他擺擺手。
蕭臨輕輕歎出口氣。
崔蘭因來這一趟,硬是把他身邊攪得一團亂。
解釋太過麻煩,蕭臨颔首。
“算是吧,多謝。”
張侍郎面皮發紅,腳步虛浮走到犢車前,打了個酒嗝,叉腰道:“算、算是吧?你該不會對新婦也是這樣說話?不成呐,要改改——”
他拍着車壁,促狹道:“不然你那夫人遲早被二殿下拐跑咯!”
“二皇子?”
被蕭臨的目光掃至身上,張侍郎才瞬間酒醒三分,趕緊打了個哈哈,溜之大吉。
挑事的跑了,景瀾景澄兩個人還不得不收爛攤子。
“郎君切莫放在心上,都是市井流言,不過是因為二皇子和夫人早年相識,關系好一些。”
“是啊,倘若兩人真有眉目,聖人早就為二皇子聘娶了。”
兩人絞盡腦汁想安慰他,蕭臨自個倒是面不改色道:“我又不曾介意。”
随後讓景澄把蜜藕放進車來,吩咐回府。
暮鼓響徹街道,夜幕如口大碗罩住建康城。
小販們紛紛收拾東西歸家去,唯恐遇上夜行執法的巡衛。
沉悶的鼓聲伴着混亂的人聲犬吠鳥叫,急急躁躁如同一陣令人厭煩的驟雨。
蕭臨端坐在車裡,手紋絲不動地擱在膝上。
他阖上眼,不去想任何事。
裝蜜藕的荷葉包随着車廂颠簸撞到他,他睜眼瞥着那蜜藕。
崔蘭因。
這個名字浮了出來,就像是平靜無波的水面突然飄來一片花瓣。
哪怕花瓣立刻被撈走,激起的漣漪還在水面上一圈又一圈蕩開,留下難以撫平的痕迹。
蕭臨把蜜藕推開一段距離,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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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蕭府,正是亥初時刻。
蕭臨先去拜見母親。
“神玉回來了啊。”先招呼他的人是一名笑容可掬的婦人。
蕭臨先朝她行禮,“二叔母。”而後才正身朝向坐在卷紋台桌後的蕭母請安,“母親。”
錯金銀獸紋博山爐騰起乳白色的香霧,萦繞在王大娘子保養得當的指上,磨得發亮的算珠被撥弄,挨個撞出清脆的聲響。
“身上怎麼沾了東西也沒有注意到?”
蕭臨用餘光瞥向自己腿側。
若不仔細看,那幾個發硬的米粒并不會被人留意。
蜜藕裡的糯米?
興許是剛在車上挨碰時粘上的。
“這樣匆匆忙忙,是有什麼急事?”
王大娘子推開算盤,眉心攥出深深的川字,精明的眼睛把蕭臨從頭打量到腳。
蕭臨道:“并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