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從未說給任何人聽,但這世上能當着他面胡說八道的唯有崔蘭因一人。
想到這裡,齊蠻心裡也火大。
崔蘭因騙他去買糖葫蘆。
于擁擠喧鬧的街道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齊蠻找了許久能讓他撈着人也算是幸運。
他心急火燎的擔心崔蘭因背着自己去幹什麼壞事,她倒好,安安靜靜在看雜耍!
壯漢赤着膀子,張口往空中噴.出一口火焰,怒張的火橫在半空熊熊燃燒,映亮女郎白皙的側臉,她鼻尖泛着受冷後的紅,唇瓣張張合合,像是在說什麼話。
齊蠻怒氣沖沖喚了聲“盈盈”,就見到兩張臉一先一後轉向他。
他的目光首先落到旁邊那高個郎君。
因為那張臉太顯眼,膚色是冷白的,眉目是精緻的,霜天雪地襯出他豐神俊朗的姿态。
……居然是蕭臨。
崔蘭因在心裡歎了聲。
還沒跟身邊這個解釋清把仆從丢在哪了,齊蠻又趕過來湊熱鬧。
如果齊蠻懂看眼色就不會叫個“蠻”字,他長腿一跨,走上前,很稀奇地問:“長公子為何在此?”
這話說的,就好像買瓜的在問賣瓜的,你為什麼要賣瓜。
崔蘭因:“……”
你比我還理直氣壯。
蕭臨留意到齊蠻手裡握着三根糖葫蘆,紅豔豔的果子裹着晶瑩的糖衣,被各色花燈照出五光十色的絢爛,晃得他眼睛難受,嗓音随之低沉,“前面出了點亂子,來接人回府。”
齊蠻咬住後牙槽,沒法在後半句挑出錯,就從前半句下口,“亂子?”
“袁家四郎被人下了藥蒙住腦袋打了一頓,前面兩條街外巡衛正在排查。”
齊蠻聽見袁四郎,額角一跳,忍不住去看崔蘭因。
他剛還以為崔蘭因是去找袁四郎麻煩了。
“……是嗎,那我可要去瞧瞧。”
袁四郎與潘侍中都是齊蠻欲拉攏的一方,出了這樣的事,很難不懷疑是另一方勢力欲趁亂打壓他。
齊蠻一走,崔蘭因還沒松口氣,蕭臨就在頭頂,繼續先前的問題:“你甩開仆從,是因為二皇子?”
不但是仆從,還有他。
崔蘭因不是那麼容易放棄一件事的人,能讓她痛快地退後,隻有兩種可能。
其一,辦不到。
其二,不想要。
但凡還有丁點可能,她都會死纏爛打一番。
那日她提出要來看燈會,又問他去不去,其實耍了個小心眼,讓他因為“不能陪她”進而産生“愧疚”,從而答應她的要求。
但那時候他并未料到,她是為了二皇子。
心裡雖然這樣想,蕭臨的語氣還很平靜,仿佛隻是在讨論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和一樁無甚要緊的事。
崔蘭因驚訝他的聯想,說道:“和他有什麼幹系,是我阿姐……”不過崔芙甯和大皇子的事憑什麼要跟蕭臨說,她道:“……我隻是怕被傅母拘着不自在,可沒想過會碰到二殿下,也沒想過能碰見夫君,夫君不是說今日不得空閑嗎?”
很完美把話題甩出去,崔蘭因乖巧等蕭臨回答。
崔蘭因心态很穩,就算當着人面胡扯也能面不改色,蕭臨盯着她的臉,沒有發現蛛絲馬迹的不妥。
“正好在附近與人談事,聽見出事,所以過來捎你回府。”
高低立現,崔蘭因理虧。
不過,他能把話說得這麼大氣,就不能收斂點他眼睛裡的審視嗎?
好像她真的是個犯人一樣。
天地可鑒,她可沒約齊蠻相見。
“傅母他們還在茶攤。”崔蘭因摸了下臉,“是不是也要知會她們一聲啊?”
還有附近不知道走沒走的阿姐跟大皇子。
“走吧。”蕭臨看了她一眼,沒有繼續翻她“不守承諾”的舊賬,并把她帶到一旁的犢車上。
長公子出行,随行有開路的侍從,人群再多也能行得通。
崔蘭因還是第一次坐在蕭臨的車裡。
蕭家有專門的馬廄與車院,除了幾位有官身,或在族裡有一定地位的郎君擁有專屬車架,其餘的主子則按需調配,所以車廂裡隻有簡單的布置,而不像蕭臨的車全是按照他的需求喜好打造。
崔蘭因很好奇地四處張望,時不時敲一敲旁邊的小幾,好木頭,摸一摸坐墊,好料子。
蕭臨眼睛一瞬都沒有離開她,自然把她那些繁忙的小動作都收在眼底。
犢車已經走過一盞茶的時間。
崔蘭因愣是一句話沒有跟他說。
東拉西扯也好,糊弄蒙混也好,随便什麼都好……
崔蘭因把他當空氣,以為他是個大度的君子,殊不知他像一塊點燃的岩石熊熊燃燒而起,滾燙的岩漿正沿着他的胸腔慢慢淌到地上,蔓延擴大,就要,觸及她裙擺上繁複秀麗的海.棠紋。
真的就那麼喜歡二皇子嗎?
崔家不願意女兒與齊氏扯上幹系,是明哲保身的态度,但是崔蘭因心裡是怎麼想的,誰能真正清楚?
是不願牽連家人的妥協,還是一時自暴自棄地接受,最後與全然陌生的他成婚。
曾經他也聽過旁的郎君在酒桌上打趣另一個郎君日後肯定不得娘子喜歡,萬一對方身在曹營心在漢可如何是好?
那時蕭臨心裡就設想過,倘若日後他與妻子是在一種不得已的情況下聯姻,他應該充分尊重對方的選擇。
他對情與愛并不看重,自然也不受其害,但是女郎心思柔軟,極容易沉溺其中,古往今來多少絕好的女郎為情之一字痛徹終身。
所以他會在能力範圍内給妻子自由,至少保護她心的自由。
但他沒有料到,真到這一天,他并沒有比任何郎君大度多少。
或許,這就是人之所以為人。
每個君子都想克己守戒,想成為不為世俗所惑、不被塵世所苦的“神”。可到最後,他們也無法完全抛棄“人”的軀殼,“獸”的本能。
正當蕭臨内心被正被陌生的情緒所煎熬,崔蘭因一仰臉,好奇問:“袁四郎那邊究竟怎麼一回事?剛剛我們碰見了,大殿下還訓斥了他!”
蕭臨回過神,“你們碰見過?”
“對啊,大殿下說什麼‘潘侍中在忙,你怎好賴着臉皮偷閑’。”
崔蘭因冷下臉,把齊毅的表情語氣學了個七八成。
其實她的臉很不适合這種冷漠的表情,偏因為很認真在學,有種皮與骨矛盾的滑稽感,讓人一眼看穿她在扮怪。
蕭臨也不知道為何,心底那股氣莫名就散了。
這并非是崔蘭因的錯。
她本是一個愛玩愛鬧的女郎,可他的性子沉悶嚴肅,遠不如二皇子熱情散漫。
她喜鬧,他喜靜。
就如赤日灼灼與銀月溶溶,天差地别。
興許,嫁給他,真的令崔蘭因委屈。
她不過是想在一個熱鬧的節日裡小小放縱一回,他又何必耿耿于懷,刨根問底。
——自讨沒趣?
崔蘭因眼見着蕭臨緩緩閉上眼,那兩排直而密的睫毛就像是兩扇門,把主人的心事關了回去。
“無須再與人提起,免節外生枝。”
崔蘭因馬上答應:“好。”
呼,好險。
蕭臨不是一個秋後算賬的人,現在不問,也不用擔心他日後再翻出來說。
崔蘭因一路乖順,坐着蕭臨的犢車回到茶攤附近,陳媪等人剛得知出了事,正着急不知何處去尋崔蘭因。
至于崔芙甯,早被崔家仆急吼吼地送回去。
鬧市中有歹人行兇,年輕的女郎、郎君們哪有不怕的,就算自個不怕,家族也會心急火燎召他們回去。
崔蘭因倒是不懼,這種事在她經曆的那十年的大風大浪裡不過是隻小蝦米,不過現在她隻能是嬌弱可憐的崔家女,娴靜端莊的蕭家婦,随着人流飄回安全的堡壘——蕭園。
回到玉阆院,崔蘭因先去梳洗,景瀾在外敲了門,說是有事要報。
蕭臨帶他去書房。
崔蘭因心想,可能是燈會上的事。
不過也與她無關啦!
崔蘭因把肩沉進水裡,冬天哪怕穿再多衣物手腳還是涼的,隻有睡前在熱水裡泡一泡,才能徹底暖起來。
她把後腦勺搭在桶邊,閉上眼哼着小曲,耳邊有她撥拉出的水聲,有外面呼呼吹動的風聲,隐約還有幾道人語,像是蕭臨和景瀾的聲音。
在混雜的聲音裡,崔蘭因百無聊賴地想。
他們居然沒去前邊的書房?
早知他要用那間屋,她就吩咐人收拾一下,裡面被她弄得有點亂呢,筆沒收,小黃冊也還……
小黃冊?
崔蘭因倏地把雙眼一睜,心髒怦怦狂跳了兩下,她為戲耍蕭臨,在小黃冊上胡寫了一通,寫得還是……
屋門被人打開,木軸轉開的聲響猶如一隻藏在草叢裡的蟋蟀,雖輕微卻顯耳。
怔然片刻,崔蘭因才雙手一撐,猶如一條被魚叉瞄準的魚,奮力一躍從水裡逃出。
噼裡啪啦,水珠迸射,崔蘭因胡亂擦了擦水,飛快裹上一件衣,披下濕發,赤着一雙腳奔出。
“傅母!”
陳媪不在,靠在房門前,聞聲擡眼的人是蕭臨。
僅一眼,“啪”得聲。
崔蘭因身上猶過了一道電,不但心口蘇蘇麻麻的,就連指頭尖都快攥不緊衣緊。
“……?”
蕭臨原來長這幅模樣的嗎?
一個冷膚淡眸的郎君,在火光下豔得像隻鬼。
崔蘭因從未發覺一雙淺色的眸比深色的眸還讓人看不透,正如清澈的水充滿水淺的假象,在引誘不知深淺的人盲目地跳入,而後沉溺其中,掙紮到最後一口魂漾出軀體。
他的目光所及處,她寒毛就像是給長官行禮的兵卒,成片成片整齊倒豎。
潤.濕澎湃的腹腔、發酸打顫雙腿,她仿佛要化作一灘水——
他看到了嗎?
他一定是看到了吧!
崔蘭因揪住胸前已經不知是被冷汗還是被洗澡水弄濕的衣襟,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她現在還能開口解釋,那句“……能摸摸……”、以及"……能抱抱……”都是書上抄來的嗎?!
但凡蕭臨多看幾本話本子也不至于站在這裡,拿這種晦暗的眼神幽幽地盯住她,活像是她寫下這些話是故意挑釁他……
誠然,崔蘭因的确存過這樣的心思。
蕭臨以為簡單的物件就能彌補一顆被他傷害過的心?她隻想讓他知道,這世上不是所有事他都能輕而易舉滿足!
他的手給摸嗎?他的腰給抱嗎?
定是不給的呀!
崔蘭因一邊戰戰兢兢,一邊心猿意馬。
但就是這種又怕又要的感覺,她有點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