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康顯德與公孫弘毅無意中對上一眼,皇帝眼中的殺意濃郁,康顯德整個人匍匐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篩糠似地抖着,直覺大事不妙。
“呵,好一個不敢。”公孫弘毅嗤笑一聲,一句話定了康顯德的罪,“奏事失職,玩忽職守!給朕拖出去,杖六十,革職查辦!”
倒黴的前戶部尚書被侍衛拖走,口中不住地喊着皇上饒命,到了殿外呼聲漸小,到最後隻聞長棍擊打皮肉的悶響,直接導緻片刻後大殿内依舊是鴉雀無聲。
還是一向得寵的五皇子公孫靖澈左右瞧了瞧,率先打破了僵局:“父皇息怒,兒臣認為,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先派人前往石門府救災。”
“五殿下此言不錯,但這具體事宜還需從長計議。”說話之人年約七旬,須發皆白而目光炯炯,“且不說戶部一團亂麻,還需盡快定立新任主事人,這赈災之事已經拖得太久,僅憑江東布政使的信吾等實難窺見石門府受災全貌,良田傾覆、百姓流離失所皆是尋常,災起月餘,臣唯恐此時已有瘟疫之像啊!”
聞言群臣面色俱是一變,公孫弘毅略一挑眉,問道:“崇安侯有何見解?”
公孫弘毅為人自傲,然崇安侯身為兩朝元老平日裡安分守己,是他為數不多願意給幾分薄面的人。
崇安侯管頤出列一步,嗓音幹啞卻沉穩,為群臣細細道來:“回禀陛下,老臣以為當即刻派遣特使領一隊軍士疾行赴石門府協助當地官員抗洪救災、疏散災民,并将石門府的現狀速速回報,而我等在京中需于三日内征集大量物資送往石門府,其中以糧食和藥品為重,待到洪水退去方可重整民生。至于戶部,日常事務繁雜非善者能理,可不論罪責暫由戶部侍郎主持事務,同時令禦史台派遣監察禦史常駐監管,待到洪災平複再行論罪懲處。”
“說得好像别人不知道該這麼幹似地,老頭子不就仗着自己一把年紀……”大皇子公孫靖淳偷摸着嘀咕。
公孫弘毅的視線狀似無意地從群臣面上掠過,最終定格在管頤身上:“那這去往石門府赈災的人選,崇安侯可有章程?”
手持笏闆恭敬一揖,管頤偏頭望向側後方一名老人道:“陛下,泗源甯武江段多大彎,積水嚴重,依老臣之見,派高铄高将軍帶兵威海軍前去最為合适,一來威海軍常年駐守渤海邊防,熟悉水性,二來敖山王府護國大将之名在外,于百姓而言有足夠的威信……”
“崇安侯謬贊了,外患未平,我敖山王府不敢居功。”那老人氣勢淩厲,年近花甲卻有魁梧身材,将一襲錦衣華服穿出了肅殺感,隻淡淡瞥了一眼管頤便冷然道,“倭人近日屢屢犯境,似有卷土重來之勢,威海軍動不得,還請陛下三思。”
“父皇,敖山王所言有理,兒臣也覺得不應動用威海軍,威海軍駐守東海岸,若要趕赴西北部的石門府着實遠了些,不如調鳳山關的守軍更快。”三皇子公孫靖渝出言提議,暗暗留意着老皇帝的神色變化,見公孫弘毅面色平靜無波心下才安定些許,便索性大膽道,“兒臣願為急先鋒,傳令鳳陵攜黑虎軍一同前往江東!”
一旁的公孫靖淳聽了這話可急了,趕忙争道:“父皇!兒臣也願意!”
站在幾人下首的五皇子公孫靖澈不由皺了眉,悄悄瞥了一眼鬥志昂揚的公孫靖淳,眼神擔憂,也弱弱地開口道:“父皇,兒臣也想去。”
公孫弘毅的視線在三個兒子身上輪轉一圈,尤其警告似地與公孫靖澈對視時多停頓了片刻,看着另外兩個氣氛明顯劍拔弩張的兒子,蓦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好,傳朕旨意,即刻起任命三皇子為赈災特使,三日内去往鳳山關借調五千黑虎軍協助石門府抗洪。”
“兒臣遵旨!”公孫靖渝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行禮接旨的同時也不忘眼神挑釁公孫靖淳,無奈公孫靖淳隻能當做沒看見,别過頭去眼不見為淨。
“物資籌備之事交與戶部,由崇安侯負責統籌,備齊交玄鶴司運往江東。”公孫弘毅大手一揮,分工迅速,便見管頤與玄鶴司指揮使岑溪齊齊長揖領命。
朝會這一出導緻的最終結果可謂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公孫弘毅下朝返回寝殿的路上照舊是公孫靖澈陪同。往日五皇子還未出宮自立府邸時公孫弘毅便會在這一路上考察他的功課,父慈子孝如同尋常百姓,一派其樂融融的溫馨氛圍,而今日顯然有所不同,公孫弘毅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是冷聲質問:“你自覺今日可有犯錯?”
公孫靖澈委屈道:“回父皇,兒臣不知。”
“今日淌這趟渾水,你大哥可不會承你的情。”
“兒臣明白,隻是兒臣還是希望兩位哥哥關系能好些。”公孫靖澈撒嬌般解釋道。
然而這位帝王冷嗤一聲,步履不停,語氣森冷:“哦?那小五更屬意誰做儲君呢?”
公孫靖澈面上笑容一滞,不敢做聲,便見公孫弘毅偏頭深深瞥他一眼,幽幽道:“小五,人各有命。”
年輕的皇子恭敬垂首應聲,安靜立于原地等待帝王步入寝殿,方才長舒一口氣來。
庭院幽深,午後仍有雨絲綿綿不絕,少女身着齊胸襦裙不急不緩地跟随婢女穿越長廊,鮮亮的青蓮色裙擺如同桔梗花瓣曳地輕旋。少女上身是一件石青色交領窄袖衫,外罩一件素色大氅,通身濃郁的藍紫色本該顯得厚重,卻因着少女年輕而明豔的五官生出了五分朝氣三分貴氣,更有二分媚色。
長廊外鳥雀叽喳,隻聞啾啾未見其雀。細看方可見數隻斑鸠藏于蔥綠的玉蘭樹葉後,間或有幾隻好奇地啄一啄覆着細絨的花苞,空氣中充斥着泥土的濕潤氣息,隐隐和着玉蘭花香。
“敖山王此舉便是鐵了心不摻和洪災之事啊,他行事素來謹慎,可見此事弊大于利,依老夫看,殿下今日莽撞了。”白胡子老頭長歎一口氣,一顆花白的腦袋搖似撥浪鼓。
杜心月隔着一扇垂花門便聽見了老頭中氣十足的聲音,不由暗暗嗤笑,待婢女禀報後杜心月入了花廳,行過萬福禮擡首一看,果不其然主位上的公孫靖渝面上已隐有愠色。
花廳内除卻這府邸的主人公孫靖渝,還有方才出言的老頭和三名相對年輕的男子,其中一人還是素來看不慣杜心月的鄒明盛。幾人作為公孫靖渝的正牌幕僚,自恃才學兼備,自然多少有些看不上他們眼中“以色事人”的杜心月,一個個都不拿正眼瞧她。
見此杜心月也不惱,隻是笑着接了老頭先前的話:“聽穆先生這話的意思,是今日早朝有人想讓敖山王領兵去赈災啊?呵呵……敖山王多寶貝他的兵啊,他高鑒岚可不傻,石門府救災一事若沒有萬全的把握,損兵折将不算,行将踏錯便要累萬民唾罵,受天子責罰,于他而言确是弊遠大于利。”
“殿下,這是您上回說好聞的香丸。”
杜心月将手中的小木盒輕輕放在公孫靖渝近旁的桌上,撥開盒蓋露出了檀木盒中的五顆深褐色香丸,公孫靖渝順手掏出一枚細細嗅聞,面上表情這才略有松動。杜心月卸下氅衣交給一旁的婢女便乖順地轉身立至公孫靖渝身側,一雙狐狸眼眸水光豔豔,挑釁似地道:“市井百姓都道富貴險中求,殿下是要成大事之人,怎會因為這點風險就止步不前?再者說,殿下身為皇子,大晉的百姓就是殿下的百姓,此行背後是可以把握的民心,是陛下的認可!若不是三殿下,還會有四皇子、五皇子,難道穆先生要殿下将難得的機會拱手讓人嗎?”
穆先生眯起眼睛,開口便是嘲弄:“婦人之見!一個女人懂什麼?赈災可不止是女娃娃發發粥食,還要安頓流民,排水築壩,依老夫看這回大災就是因為那生民堤築得馬虎,這要是做不好……”
幾乎是一瞬間,杜心月眼中寒芒乍起,盯着穆先生的視線宛若淬了毒。
“穆先生年事已高,行事畏手畏腳小生倒也能理解……”
鄒明盛是樂得見老頭吃癟,正陰陽怪氣忽聽公孫靖渝拍桌怒道:“本殿養你們不是讓你們質疑本殿的決定的!”
下首幾人登時不敢再坐,呼啦啦跪倒一片,唯有杜心月站在公孫靖渝身側,瞧着匍匐在地的幾人暗自翻了個白眼。
“都說說吧,此次石門府災情何解?”
穆先生率先答道:“殿下,照往年大水的情形,需要在河道處增設堤壩,阻斷水流。”
“不可不可。”一名高個的年輕幕僚立刻反駁道,“聽聞今年青江水位暴漲,大雨連日不歇,根本沒法人工築壩啊!”
“回殿下,現下地方情況不明,我等不好下定論啊!”鄒明盛眉頭緊皺,看着互相否定的同僚艱難道。
眼看着公孫靖渝又要發怒,杜心月玩味一笑,微微矮下身子靠近他說:“殿下,不如就交給無名先生吧?”
聽到無名先生這個名字其他幾人還不明所以,鄒明盛的臉色卻是瞬間就黑了,他決計忘不了自己初次見面就被那人各方面碾壓的窘态。
“哦?他已經知道了?”公孫靖渝來了興趣,偏頭問杜心月。
杜心月掩唇一笑,隻道:“一早就知道了,還托我給殿下帶了一份禮物。”
說着杜心月便湊到公孫靖渝耳側低聲說了一句,公孫靖渝聽完登時怒氣全消,笑得開懷:“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