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的冬天。舟市。
秋分過後太陽日漸南下,而今已是深冬,太陽早已到達南半球。因而此時不過傍晚,天色卻早已昏黑。
年關将至,寒冬的蕭索被迎接新年的歡樂氣氛沖淡,徐康樂下了晚班回家,開車路上兩旁的商店早早做起裝飾,擺出一副辭舊迎新的歡快氛圍。這種氛圍在回到家的瞬間就被沖散。
别墅裡燈火通明,廚師阿姨正在收拾廚房,看見他的身影喊了句先生。徐康樂看了看餐廳和廚房,問:“小煜呢?”
“練琴去啦。”
徐康樂順着聲音上樓,在二樓南邊的房間前停下腳步。門沒關緊,透出隐約的聲響。他靜靜地等着,直到房内的聲響停下才推門而入。
謝煜正坐在琴凳上彈鋼琴。
他走進去,謝煜沒看他,隻是劃着平闆屏幕翻開另一頁五線譜。徐康樂走近,他問:“回來了?”
“嗯。彈的什麼?聽着跟前幾天練的不一樣。”徐康樂坐在一旁的教師椅上。
“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随便彈彈。”謝煜的手随意按下幾個音符,“吃飯了嗎?”
“吃了。”徐康樂應道,而後問:“今天怎麼來練琴了?”
聽到謝煜在練琴時徐康樂還吃了一驚,畢竟謝煜談不上多喜歡彈琴。謝煜做事總有些三分鐘熱度,很快地喜歡又很快地失去興趣,熱情來去像潮水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一開始謝若飛和他隻覺得孩子興趣廣泛了些,後面才看着不對勁,因為謝煜就沒有哪樣東西能長久喜歡。謝若飛就着這個問題思來想去,最後決定讓謝煜學一個樂器來培養耐性。通知謝煜學鋼琴的時候,專門定制的施坦威正漂洋過海而來,當事人對此接受得意外幹脆。謝煜當時正拼着遙控汽車的駕駛軌道,聽到謝若飛通知他下周開始學鋼琴時頭都沒擡,隻說:“哦。”
三角鋼琴運回來那天謝煜難得有些興緻,但也隻持續了幾天。幾天過後謝煜的興趣消退,便從積極練習變成了消極上課——一到下課時間就立刻結束,完全不管曲子沒有彈完。
不過謝若飛的堅持多少起了作用。謝煜一開始還提過不想繼續學習,奈何謝若飛不松口,每周的鋼琴課依舊不取消。久而久之謝煜竟也堅持了下來,除了消極上課之外,作業與考核甚至完成得十分不錯。
因而今天晚上謝煜彈琴着實令徐康樂有些意外,畢竟謝煜下課之後碰鋼琴的時間少之又少。
謝煜回答極其平靜,他的手指在琴鍵上滑動,混亂的音符随之飄出來,“有些無聊。”
“那正好。”徐康樂道:“你們學校不是要舉辦寒假研學營嗎?我和你媽打算春節前一起去玩一趟過結婚周年慶,外公外婆也有事情。沒人陪你,我就替你報名了。”
“姐姐呢?我跟她就行。”
“她前幾天不是說了麼,要和朋友出國玩。到新年直接飛去外婆家。而且人家上班這麼辛苦,怎麼還要看你一個小孩?”
謝煜擡頭看他,“那我自己在家待着就行,你們過二人世界,不用操心我。”
“就是覺得沒人管你就隻會天天在家打遊戲躲着不見人。”徐康樂油鹽不進,“前兩個月還說今年要換新的雪具去滑雪,東西到多久了,灰都積一層了也沒見你動過。梁家文來邀你也不去。”
“沒心情。”謝煜又按了幾下,零碎的音節響起,“而且燕城去過了。沒意思。”
“跟同學一起去總會有其他有意思的事。”
這句話不能說錯,但是也不見得多對。在讨價還價無果後,謝煜隻能乖乖聽話踏上飛往燕市的飛機,帶着暈機反應降落燕市的時候還是覺得自家老爸在給自己沒事找事——畢竟他現在本來應該在房間裡打遊戲的。暈機暈得不行,謝煜一下車跟老師報備後就往房間裡鑽,晚飯都沒來吃。等他一覺睡醒已經是第二天了,直接錯過了晚餐時與衆人拉近距離的機會。謝煜這個人一向有點吊兒郎當,對此也隻是在自助餐台前擡眼看了一下結伴吃早餐的校友,又低頭挑面包去了。
研學營不隻他們一個學校,每個學校十個人,一共五十人,自我介紹都得一個上午。有人低調,隻介紹了學校和名字,有人高調,搬來了一個相聲劇場。謝煜從小到大都不喜歡自我介紹這件事,自我介紹某種程度來說就像一種商品展示,外貌,身材,談吐,衣着,甚至是你手上的表值多少錢,當你與衆人面對面的時候,這些便成為你被人評價的标準之一。所以謝煜努力縮短被人評價的時間——“我叫謝煜。青川二中高二學生。喜歡打遊戲。”
校友很給面子地鼓掌歡呼,其他學校的人也跟着捧場。謝煜笑笑便點頭下台,領隊老師的聲音立刻響起:“接下來越州中學的同學們來做一下自我介紹吧。”
謝煜在台下坐着,跟着旁邊的人一起鼓掌,因為認床睡不好的覺在大腦放空的時候随之而來。他聽得發困,又不能睡,撐着精神鼓掌。人和名字一個個劃過,直到最後一個學生上台。
“我叫沈居安。”聲音一落,鼓掌的聲音明顯比其他人大了一些。謝煜被不知何處響起的歡呼震清醒,定睛看向台上,穿着校服的男生拿着一把長笛已經做好架勢。他挑眉,本以為講相聲已經是極限了,結果還有人直接上來表演節目。
謝煜再一次慶幸自己學的是鋼琴,無法随身攜帶。
“這是我學會的第一個曲子,現在吹給大家聽。”沈居安說得認真。
他在底下鼓掌,心裡劃過巴赫舒伯特德彪西舒曼等一系列名字,在聲音響起的第一秒,謝煜就知道以上的猜測都沒出現——沈居安吹的是《兩隻老虎》。曲調歡快活潑演奏飽含激情,謝煜愣了愣,而後笑出聲。台下的學生在短短一秒的沉默後也相繼笑起來,沈居安在台上也笑,拿着長笛說:“一首經典曲目。”
說是研學營,其實就是一個中學生旅遊團。自我介紹的環節過去後,就開始旅遊團所必備的環節。吃飯,逛景點,買東西,拍照,回酒店睡覺。謝煜跟本校的人關系不鹹不淡,性格又獨,加之燕城許多景點他早已走過,各項一疊加就更無聊。他在大部隊後方走着,百無聊賴地戴着耳機聽歌,看看天,賞賞雲,整理一下帽子,想念家裡的遊戲。
太無聊了。
謝煜打了個哈欠。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他很容易對一件事或者一個東西感到無聊。今天喜歡,明天嘗試,後天厭倦。攀岩、潛水、滑雪、柔術、沖浪、馬術、做模型、彈鋼琴……都是如此。激情和樂趣隻存在剛開始,一旦學會,所有的樂趣都會變成面對循環往複的厭倦。他一直覺得生活說到底也是“如何消磨時間”的各種不同方式的合集,無論如何選擇都是殊途同歸罷了。
他的心思随着雲飄飄然,而後又被一聲“咔哒”吸引注意力。謝煜轉頭,看見沈居安正捧着一台旁軸相機,而鏡頭正對準着他。
不由得皺起的眉頭在沈居安放下鏡頭時松開了。不同于方才在台上模糊的人臉,此刻沈居安在他身旁一米半距離遠。即使鼻子塞着紙巾這樣有點滑稽的模樣,鏡頭後的人有依然着一張讓人一眼就能記住的臉,幾乎是瞬間,謝煜就踏入了江南水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