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沉默了許久,周遭食客談笑風生,堂内小二忙忙碌碌送上飯菜酒水。
算盤聲、談笑聲、客棧外行人的交談、商販的叫賣,一一充斥着衆人耳膜。
“秋歌在院子裡種了一棵桃樹,她說桃花很美,桃子也很好吃。”
“我與她相識不過四個多月,還未一同看過桃花。”
長庚的聲音喑啞,言語平和,卻莫名地讓鐘楹心中悶悶的。她還不懂這是因為什麼,但看他垂眸的安靜模樣,不由開口道。
“那我們一起去看看你的桃花吧。”
少女的聲音清脆,不帶一絲憐憫,就好像在說要下樓吃飯一樣随意。
秦樾嚼着包子,就那樣直愣愣地看着那張笑顔。
她似乎總是這樣,沒心沒肺,卻意外撞進旁人軟下來的心髒。
長庚也不由看向她,對上少女清澈的眼瞳,長庚不自覺點頭道。
“好。但是,不知道它有沒有開花。”
鐘楹卻是一笑,“今年不會開還有明年,它在那,總會開花的。”
秦樾低低一笑,極輕,連身旁的萬續夢也沒有注意到。
少年看向少女的眼中不自覺染上柔情,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
水星疑猛得攥緊手中衣袖,愣愣地看着少年眼底的溫柔與嘴角的笑意。這樣的眼神與笑容,她從未見過。
如果說秦樾是一把銳利的劍,内裡冰涼,拒人于三尺之外。他平日裡挂上讓人喜愛親近的笑,便是有距離的劍鞘。
但他此刻,卻如雪山上流淌的融雪,溫和柔情,滋養生靈。
可是,這柔情卻穿過層層人海投向毫無所覺的少女。
那樣的令人向往。
令人妒忌。
水星疑垂眸掩下眸中的震撼,她與萬續夢一樣,隻以為秦樾厭惡她,因為疼愛他的伯父不得已救她,遷就她。
卻沒想到,竟是這樣。
……
不大的院子一眼便能盡收眼底,院子中央是一株一人多高的桃樹,二人合抱的粗細,枝頭粉白的桃花稀稀疏疏點綴在枝頭,嫩綠的芽簇擁着花梗,雖不熱鬧,也不孤單。
鐘楹仰頭看着開花的桃樹,倘若它的主人悉心照料,明年它定能花團錦簇,枝繁葉茂。
可惜了。
瞥見長庚一動不動地坐在房内,透過窗子還能看到屋内喜慶的陳設。雖然打掃過,但是鐘楹卻發現窗桓上有點點凹痕,像是簪子重重鑿在上面留下的。
鐘楹一時無言,身旁的金風玉露也在此刻短暫原諒了昨日長庚發瘋的模樣。
“這喜被是閣主送的,他說,秋歌沒有家人,權當他為秋歌添妝。”
長庚拂過手邊鮮紅的喜被,豔麗的紅與人血完全不一樣。鐘楹幾人安靜地聽着男子喑啞的聲音,一件一件介紹着屋子裡的首飾衣物,一點點描摹出一個女子的模樣。
長庚第一次見到秋歌的時候,是在冬至的大雪過後。那時他回閣内取解藥,回程之時,不知怎的便繞到了巫山。
一身喜服的秋歌宛如籠中的鳥雀,驚恐、啜泣,哭花了臉上的胭脂。
這一幕對長庚來說本該是尋常的,他見過太多痛哭流涕的臉,聽到過太多死前的求饒哭喊。
可是沒來由的,那張滿是淚水,暈花了胭脂的臉,就那樣深深地撞入他的眼中。
本該波瀾不驚的心髒在那一刻鮮活地跳動着,等到長庚反應過來之時,他已經打傷了擄走她的豐剫。
豐剫咬牙切齒地說着什麼,長庚已經不記得了。豐剫逃走後,長庚看着瑟瑟發抖滿眼驚恐的女子,心中忽的一空,隻覺自己所做的事簡直莫名其妙。
于是長庚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可是走了一半,卻鬼使神差地又跑上山,像是躲在暗處的老鼠,盯着那一抹紅影顫巍巍地下山。
當長庚注意到周圍人奇異的視線時,還以為他們發現了舉止可疑的自己,直到聽見遠處傳來一聲怒呵。
“你還活着作甚?!”
伴随着巴掌聲,他看到那雙明亮的眼瞳一點點墜入黑暗。長庚大概明白了,一個被擄走的新娘,縱然什麼也沒有發生,可是卻無人在意。
好像她被野獸叼走了一圈,就應該遍體鱗傷,屍骨無存。
沒有人想要救她,縱然那是她的至親至愛。
長庚看到一身喜袍的男子眼神閃爍地不敢去看周圍人的視線,匆匆忙忙推倒了僵硬的女子哐當一聲關上了房門。
夜幕之下滿是霜雪的冷冽,長庚就這樣看着她纖瘦單薄的背影一點一點原路返回。
當看到她将衣帶挂上枝頭的時候,長庚便知道她要尋思,那時他隻是在想。
「死就死了,與我有何關系呢?」
看到那雙紅繡鞋似檐下的燈籠般搖晃之時,長庚心頭一緊,再凝神之時,卻對上了她那雙死寂的眼瞳。
像是煙花散去後的黑夜,沒有一絲亮光。
長庚記得她看向那新郎時的眼神,那樣亮。厭惡感讓他動身救下了她,看着趴在他懷裡劇烈咳嗽的女子,長庚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