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簾之隔的男桌,沈恒與沈澹正興緻盎然舉杯喝歲酒。
沈恒身穿藏青圓領襖袍,眼角生出些許細紋,他任職多年,官場沉浮二十載,舉手投足之間盡顯沉穩威嚴,沈恒擡手舉杯暢言:“澹兒快嘗嘗這具有辟疫氣、預防溫病及傷寒作用的屠蘇酒。”
屠蘇酒的制作配方包含大黃、白術、桂枝、防風、花椒、烏頭、附子等多味中藥材,這些藥材經過巧妙配伍,能散風除濕、驅寒解毒,增強人體抵抗力。
除夕夜飲用屠蘇酒,寓意吉祥、康甯、長壽。
沈澹站起與父親碰杯,後仰頭飲酒,富有層次感的藥酒入口,舌尖上流淌着甘醇的酒液,随着酒液增多,濃郁的藥味擴散,一口吞下,辛辣感充斥口腔。
他欣喜道:“好酒。”
沈府二房年歲十四的沈涵囔囔:“我也要喝。”
沈恒瞧着沈涵的舉動大笑,“涵兒還小,隻能喝一點,莫貪杯。”
八仙桌上擺着與李安意那桌相似的飯菜,僅僅酒的種類多了。
沈府男子其樂融融地聊天,因女桌刻意壓低聲音,所以方才的你來我往未被男人們聽見。
然無法忽視的冷場真真切切地叫人難以置若罔聞,沈澹欲做些什麼,卻在沈恒與沈涵裝聾作啞中悻悻閉嘴。
另一邊女眷桌上,李安意直愣愣地盯着簾子,她知曉沈渡又缺席了。
布簾雖阻擋了視線,但有幾人還是能輕易數出,起初她以為沈渡始終未出聲是被排擠、忽視,沒想結果比這更嚴重。
自中秋家宴沈渡位子空空如也後,她不露聲色詢問桃芝有關沈渡之事。
桃芝有問必答。
沈渡年方十六,生母是已逝二姨娘柳氏,性子孤僻,待人冷淡,喜神出鬼沒,受王氏刁難,七歲啟蒙識字,經常缺席伯府家宴。
李安意狐疑,她雖孤陋寡聞,卻亦曉承恩伯此人是個實打實的好面子之人,沈渡喜奪秋獵第三,如此長臉之事按沈恒的性子必會獎賞他,除夕夜怎會少沈渡一位。
“呂公子一表人才,與滢兒喜結良緣,天大的好事。”
二夫人郭氏連番誇贊的聲音令李安意回神,她頓時索然無味,放下筷子。
郭氏母女聲音跟唱相聲似的,捧得王氏飄飄然。
李安意聽得耳朵都起繭,注視簾子情不自禁想起沈渡,他現在在幹什麼?吃飯了嗎?府裡丫鬟婆子慣會逢高踩低保不定未給他送飯。一瞬間,她腦海中出現一幅沈渡和黑風可憐兮兮地坐在破敗院子裡受凍挨餓的畫面。
搖了搖頭,李安意趕緊把讓人膽寒的腦補甩開,以她對沈渡的了解,他自有辦法應對。然而,環視周圍表面歡樂、舉杯慶賀、笑語連連的場景,心想他會不會感到孤獨,莫名地内心滋生些許心疼。
李安意完全忘記此時真正算的上無人關懷、無親朋好友的隻有她。沈澹雖與李安意一同穿越,但他有沈恒和王氏誠心實意的愛。桃芝雖事事關心李安意,卻隻是奴婢對主子的天然敬意。
然而或許是緣此共鳴,李安意方在此時突兀想起沈渡并生出憐憫,他們同病相憐。
被人憐惜的沈渡可未有李安意想得那樣凄涼,他面前擺放比承恩伯府更華貴、更精美的山珍海味,身邊是暖語關懷。
良久除夕宴散,衆人開始守歲,李安意借身體不适提前走了,她努力忽視背後意味深長的目光。
回博海院的小路上,李安意向桃芝打聽,沈恒依舊漠視沈渡的真相浮出水面,原來秋獵前三賞賜那日,衆人面色驚愕目不轉睛看沈渡領賞,而上首的永定帝見沈渡接賞卻罕見地一言不發,僅賞賜千兩白銀就結束。
秋獵場上站立的世家公子心懷各異,若有所思。
回朝後到除夕永定帝也未有表示,按照往年慣例前三最次也會被封個不入流的武衛。
參賽的公子見此心想奪第三又有何用,到底是個身份卑微的庶子,連皇帝都厭惡。
王氏感歎自己對沈渡的暗招無法使出。
李安意聽此心生感慨,沈渡已經盡力了,自幼未接受騎射教育的他能在十六歲獲取第三,稱其為天賦異禀也不為過。
博海院小廚房裡,竈内燃起大火,蒸籠上升起熱騰騰的白煙,李安意蹲在竈邊查看,見籠裡的食物溫好,熄火拿出糯米糕放入木盒保溫,又加了糖蒸酥酪及幹果蜜餞進去,回耳房向桃芝打聲招呼後離開博海院。
清冷的夜幕中,皎月散發着柔和的銀輝,李安意步伐輕盈踩在閃爍光芒的雪地上,她準備給沈渡送些食物,或許他不在,或許他已經吃了,但那又如何,隻是一時起興想獎賞那個默默努力的黑衣少年。
秋獵回來後的幾天,沈恒下令為沈渡的院子砸牆造門,幽徑一同被除去。因此,李安意需減少與沈渡的交流,為躲人耳目隻得趁夜間來他的院子,那條幽徑成了兩人的共同秘密。
戌正時刻,沈渡松口氣返回熟悉的院子,一頓飯吃得無滋無味,年過半百老人的熱情真是難以招架。
‘咯——吱——’
清脆的踩雪聲陡然響起,沈渡眉心隆起,是誰?
他摸黑開門,但見身披連帽無袖白底綠萼梅鬥篷,青絲間簪入梅花玉簪的女子身姿綽約款款而來,她手提木盒,向沈渡嫣然一笑。
李安意一驚沒料想沈渡竟然在屋,她清清楚楚看見他從黑燈瞎火的主屋走出,爾後鎮定自若地露出笑容,“你吃飯了嗎?我給你帶了吃的。”
沈渡瞧着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懵圈,他們關系有這般的好?
他聰明地忽略她送飯的原因,誠實回答:“吃了。”
沒由來的李安意心頭湧上淡淡的失落,面上卻無波瀾,“給你,晚上餓了放小廚房竈上熱熱能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