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縣衙,正堂。
十來個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雖然算不得嘈雜,但到底是全然陌生的地方,來的又都是目的不明、身強力壯的衙門中人,程十鸢沒法放任自己身處危險之中,而且她也不喜歡在其餘人的審視當中思考甚麼,于是便将先前那幾分惆怅收了起來。
但或許是因為心裡對案子存了疑惑,也掌握了部分線索,又打着替人雪冤的心思,不知不覺中兩道眉已緊緊鎖着,因而當她再擡起頭,面上也隻剩下嚴肅和仿佛能看破一切端倪的氣魄。
劉大用本還心存幾分僥幸,可卻被這忽而擡起的雙眼看得心頭一跳。
他先前還想着,不就是一個單槍匹馬的小姑娘,就算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又如何能敵得過整個縣衙。
便是身後有人,遠水也救不了近火。
何況,這還是在三原縣的地界。
留給他的時辰永遠是夠的。
可現在想來,怕是太過輕敵。
朝廷從未規定過,女子不能上公堂替人打官司,亦沒有說過,打官司不可尋那外地狀師。
他之前從未見過此人,或許是因為她并不是三原縣人氏。
該來的人都來齊了,程十鸢正欲開口說話,忽然有一人朝她後背襲來,不過那道勁風在離她三寸遠的位置,卻突然停了下來。
程十鸢側首看去,隻見背後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椅子,她視線上移,看向那人,問道:“這是幹什麼?”
面前彎着腰正擺弄竹椅的人,身着紅色圓領長袍,頭戴一頂寬帽,生得高大魁梧,要是猜的沒錯,應是這裡的衙差。
劉大用心有餘悸,正愁不知該用何種态度對待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狀師,但他瞧着眼前這接二連三的動作,心下已有了打算。
又擡起眼贊歎似的看了眼椅子旁立着的下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奉承讨好一番,倒是個不錯的法子。
是以站起來微微一擡手,語氣輕松,“狀師姑娘,請坐。”
狀師?
捕快回身的動作一僵,這姑娘竟是狀師。
為何他在衙門辦差這麼久,從未見過此人?
不都說狀師個個貪财如命麼?當了狀師,難道還能成日不出門待在家裡,不是該乘機斂财才對?
再一打量這女子的面容,捕快仍是搖頭,這人屬實面生,自己确實從未見過。
不過他可以肯定,三原縣從未出過女狀師,可是......
既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又怎麼會突然冒出來個女狀師?
劉大用眼神晃蕩一圈,卻沒見到師爺,暗自猜測是否衙門裡還生了其他事端,想起欽差不日就要現身,心裡又是一慌。
“還不下去。”
見這捕快仍是立在原地不動,劉大用便以為此人色心大發,因此出聲呵斥的調子也帶着幾分不悅。
這一聲不算嚴厲,但身為下屬,那搬椅子的捕快也發覺到了不對,他忙向程十鸢作揖,才冒冒失失走回原處。
其餘幾人已拿着水火棍面對面站作兩排,見着同僚做這“升官發财”的行徑,倒也并未露出半點不快。
并非是他們多麼大度。誰都知道這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他們橫行霸道慣了,這放低姿态的事情日日做,心裡遲早也會有怨氣的,可今日我來,明天他來,卻也輕松不是?
而且說到底,大家都是靠着縣衙油水過日子。若是這衙門往後換了堂官,哪還有他們的事兒?
雖然師爺先前特意強調,這回來的人不是欽差,可大家夥兒有了師爺那番提點,誰人心裡沒有暗自盤算過其中一二?
在這個節骨眼,有膽量孤身來到縣衙之中,身份必然不同小觑。
所以,今日不僅要獻殷勤,還要獻得巧妙。
說來也是運氣好,知縣稱呼這姑娘狀師,他們搬上椅子,簡直歪打正着。古往今來,能在公堂上坐着的人,有哪個身份是不尊貴的?
而且,知縣大人對這姑娘也是擺出一副和顔悅色的樣子,更加讓他們确定,此人來頭不小。
隻不過他們就是個身份低賤的衙差,自然比不上知縣大人慧眼,一時半刻的,瞧不出其中深淺,實是正常。
就是露了怯,也無可指摘。
程十鸢倒是聽說過,古時候有些人不用向縣官下跪,但在公堂上直接坐下,是否太過誇張。
何況她這個身份又不值得縣官讨好,所以又是為何對她來這麼一出?
程十鸢凝目思索,莫不是将她當成了誰......
見堂下之人并沒有坐下,劉大用亦沒有感到半分難堪,心裡隻想着這人竟還是個識大體懂規矩的,是以欣慰地點點頭,态度和表情于是更加和善。
“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總算能說案子了,程十鸢心下一松,她擡眼看去,“程,程十鸢。”
劉大用小聲呢喃,“程家?程十鸢?”心道名字倒不像是個普通人,隻是這名頭他确實從未聽過,糾結之際,隻見先前消失不見的師爺卻着急忙慌地,從正前方大步而入,直向高台走。
程十鸢聽見身後的動靜,也轉過身去瞧。
這人神情慌張,腳步急切,衣着雖與其他人不同,但正堂裡數十個站着的衙差見他如此也并未阻攔,想必來人也同是在縣衙當差的。
再瞧他走路姿态,以及其餘人特别是知縣看他的眼神,若猜得沒錯,大概是知縣的幕僚,師爺是也。
師爺緊趕慢趕,總算在大人審案子之前将事情打聽了個清楚,心頭一松便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隻是這汗水,到底是因為腳程,還是因為擔驚受怕,那便不得而知了。
劉大用聽着耳邊喘着粗氣又帶了點焦灼的聲音,望向程十鸢的眼神漸漸多了幾分懼怕。
“當真?”他猶豫着小聲開口,看向身後站着的,險些體力不支的人,“師爺沒騙我?”
哪能啊!師爺欲哭無淚,他不敢再說話,生怕走漏了風聲,于是隻能頻頻向知縣投去幾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私吞銀兩,欺壓百姓,為豪強撐腰颠倒黑白,哪一樁哪一件不是殺頭的大罪。
狀師也不過是他們謀财的棋子而已。
若要棋子一直為他們辦事,需得讓這些人不知自己是棋子,才是長久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