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殺人了?真有趣。”
布拉耶揮手讓報信的人下去,取下單片眼鏡,吹了吹不存在的灰塵。
門才關上,不久,一道人影出現在昏暗的側門,像一隻投射過來的鬼魂,隻有輪廓,沒有表情。
布拉耶慢條斯理地擦着鏡片:“埃裡阿斯那件事你做得很好,約蘭環線由你接手,還有一個冒失的小家族上趕着遞命,下一步該怎麼做,不用我教你了。”
那影子不說話,朝布拉耶的方向90度躬身:“我明白,大人。”
“血獵最近來了費城,冷淪靳手下人竄亂子,但他能走到今天這步、讓詭谲立于不敗之地,到底有兩把刷子,更别提他身邊還有個雷伯恩。”
布拉耶眯了眯眼。
他對冷淪靳所知甚少,對雷伯恩可是熟門熟路。
一個不滿26歲的投機分子,在他十幾年爾虞我詐的執政生涯裡,幾乎沒讓自己閑下來:頻繁整頓魔夜、清洗異端、改革第一氏族、打擊派别鬥争,每一項都雷厲風行,毫不含糊,把那些不聽話的首領、貴族一個個敲打得服服帖帖,憑着這股子狠勁兒,雷伯恩揮舞着手裡的政治大棒,給凱邦迪克開辟了一條寬敞大道,也不在乎會不會勞極而傷,活脫脫一個要權不要命的瘋子樣本。
不過……
“不過雷伯恩大概也不是全無煩惱,常年泡在權謀場上,和各氏族你來我往,他自己都忘了自己還有人性……冷淪靳把他打亂了。雷伯恩不是送了他一塊地皮?真夠大方,頂我手中六分之一的屬地了。”
送禮毫不含糊,殺人也不在話下,替人解決“曆史遺留問題”讓他爽到了?
布拉耶搖頭哂笑:“所以啊,他或許赢了權力的遊戲,但在别的事情上,我可不好下定論。”
上位者,最好别動感情,不然等着他的隻有一個字。
死。
有一種人,被一群死人托舉着活下去,這樣的人最痛苦不過。
第二次見坎甯,雷伯恩在頭發上系了一根紅色的絲帶,漂亮得驚人。
“來給你‘彙報’環線進展。”雷伯恩甩給對面一份拟好的草案,“喏,這是圖拉莫最新的動向和我的幾個實況預測,海耶爾那邊暫時沒什麼消息,估計在守株待兔,等我抽空去會會他,我跟他的頂頭上司有點兒關系,他還不至于跟你一樣忘本,會礙着個人因素拒我于門外。”
坎甯木然地打開報告本,一目十行,一行也沒讀下去,也不清楚是在說雷伯恩的話還是他的起草方案:“你在冷嘲熱諷我?”
雷伯恩探過身,也不低頭,手指長眼了一樣,精準定位到圖拉莫鼓動的“占屋狂潮”和跟在下面的幾條應對舉措,方法很簡單,就是彙聚一群無政府主義者在街上大拉橫幅、設幾處要命的街壘,随後出幾支市民行動小組加以“調和”,調和不成,再起新秀,以此類推,目标是把當局攪成一鍋粥,讓他們不得不出面回應大衆訴求。
“别的事我可以安排,那幾支特别行動小組需要你派人手。”
坎甯:“……你說什麼?”
“哪都需要一個這樣的靶子,向上能掩蓋千瘡百孔,向下能作為守序良俗的對照,讓所有人同仇敵忾。‘Self—Realization’需要拳頭、血淚和鬥争,你是誕生在伊甸園的小可愛嗎,這個也不明白?”
坎甯沉默不語,雙手滑下桌子,好似十分不經意地滑進了口袋,在裡面摸到了一把小手槍的扳機。
雷伯恩微笑着,把玩着背後的匕首:“會開槍嗎?”
坎甯手一哆嗦,沒上膛的槍身被指甲蓋一劃,在落針可聞的見面室發出一聲輕響,這一聲恍如晴天霹靂,炸得他外焦裡嫩,再不敢貿然作法,坎甯飛快把手從口袋裡掏出來,讪笑:“我怎麼會對恩人開槍?”
“惡,随時随地可見;善,卻很難有立錐之地。在你眼裡,我把你變成了不倫不類的鬼人,對你百般壓迫、極盡羞辱,你還發自内心覺得我對你有恩嗎?”
升米恩、鬥米仇,這不正常嗎?這太正常了。人們總愛用一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來欺騙自己——當自身因為能力不足或行差踏錯遭遇了不幸,務必會轉而構怨其他的人或事,好像做惡人是命中注定,做傻子也是出于父母的安排,做無賴、做匪徒、做地痞流氓乃至做天才,都有一種神秘的第三方在有意無意地介入,使我們偏離了原本的迹向。所以你看,全是這該死的命運在暗中操控,好比桌角的一支蠟燭,有人輕輕吹一口冷氣,便會失落地破滅,而當蠟火逝去,我們眼前可不隻剩下一片黑暗了?
“你知不知道,讓我難過的不僅是你的沉默。”
與此同時,幾公裡開外的河裡依舊飄蕩着數不清的屍體,婦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昏厥,撈屍人吐了口濃痰,日複一日地甩出繩子,同一片青天白日下,有人推開城堡上方一隻癟掉的車燈,眯着眼,點了根煙。
仆役們死得死、傷得傷,倒了一地,裡德和莫奈綁來幾個說話還利索的,肖故居高臨下,拉槍上膛:“老實點别動,我一失手,你們這輩子都沒救了。問什麼,直接答話。”
幾個人全吓傻了,沒等眺望風景的人問話,就把知道的全招了。
陰風吹着衣擺,煙燒得很快,烏雲合攏,冷淪靳點了點煙灰,問了第一個問題:“你們的管家和夫人呢?”
雷伯恩說:“既然我對你有恩,你能應我件事嗎?”
“……什麼事?”
“聽說過阿紮布小鎮嗎?”
“阿紮布小鎮?”
雷伯恩起開一瓶葡萄酒:“嗯,說是一個鎮,其實跟個村差不多,離你的轄區不遠,近來報紙上刊登了不少關于它的報道。”
坎甯驚疑不定地望着他,躊躇道:“是不是那個發生鼠疫的地方?”
“看來你知道。”雷伯恩邊倒酒邊緊緊盯着他,目光叫人躲閃不及,“是那兒,這個鎮子前兩天爆發了疫情,報紙上說很多年沒見過一夜之間死那麼多人了,連修道院裡的姑娘都受不了,一個兩個戴着面紗,閉門不出——他們的院長和鎮長剛得病死了,新任命的官員還在快馬加鞭的路上,那個地方現在是座蒼蠅都飛不出去的‘死城’,相當于無人之地。”
坎甯心跳驟然加速,一時沒捋明白這跟他們有什麼幹系,話題又怎麼會轉到這裡:“你什麼意思?”
“我身邊有一個造詣頗深的生物學博士,你知道,在從事專業研究之前他曾在一家醫院做過大量診療工作,目前他的科研項目進入攻堅環節,如果能從阿紮布拿回一手病案本,對他往後的研究大有幫助,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生死一線間的事,雷伯恩的語氣卻玩世不恭,好像在談論今天的天氣,坎甯面無血色,無主的六神從七竅遊離到了□□以外,留下一竅用來出氣兒:“你瘋了?那裡不危險嗎?”
雷伯恩一笑,笑容像小刀劃開一片薄紙:“非常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