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陣陣涼氣襲來,林間運道本身不平穩引發的颠簸佐以本就開裂的馬車後轅,微生廣玳直直将報廢邊緣的馬車趕成了報廢完成時。
“玳姑娘,那匪賊沒追來了,您歇一歇吧!”因着廣玳的鎮定從容,棠枝也在一路上慢慢恢複平靜,但是她身闆太小根本趕不了馬,隻得一路憂心着微生廣玳的身子,時刻關注着後方有無追兇。
“好,我将馬兒趕去前方灌草叢,讓他休息一會兒。”微生廣玳幾近力竭,嗓音卻依舊溫潤有力。
她們昨夜逃亡一路順着啟明星的方位行進,車隊目的地在夏國北部,待稍作休息力氣恢複些,再往西北走重新與隊列彙合應該不成問題,思及此,微生廣玳背靠樹幹脫力坐在棠枝細緻鋪好的墊布上,棠枝适時遞上水囊,餘下的甘泉水尚且夠飲。
“玳姑娘,再食些糕點吧,”微生廣玳看不見自己臉色蒼白異常,隻當棠枝是怕她連夜驅車腹中空虛,剛想婉拒,就見棠枝毫無預兆開始落淚,帶着哭腔道:“玳姑娘,食些吧,奴婢幼時見阿娘臉白如此,也是常說食難下咽,不久便撒手人寰抛下奴婢去了,奴婢不能再親眼瞧着您也如此啊,都怪奴婢沒用,讓您勞累至此,嗚嗚嗚……”
廣玳大驚,别說現下這個年紀,就是前世已活到了而立之年,她也從未想過自己會因一夜奔波而露出能将旁人吓哭的疲态。
震驚之餘,廣玳勉力擡手撫了撫棠枝脊背,示意她不必哀憂,在棠枝的注視下就着最後的甘泉送了幾塊糕點下肚。
“棠枝,去将銅鏡取來罷。”微生廣玳實在難以想象,娘生姣好容貌,區區一晚能可怕到什麼程度。
她還是小看了棠枝的接受能力,原以為是小姑娘小題大做罷了,自己親眼所見,方知小姑娘被吓哭還是保守了——
原本讓人豔羨的白皙面頰因不眠不休又力竭而演變為類紙人的慘白,眼底烏青一片,趕車帶起的飛沙硬生生越過覆面的紗料引得皮膚有皴裂迹象,微生廣玳不自禁輕撫,一陣刺痛便随之襲來,唇瓣因着泉水的短暫滋潤還尚有好轉之兆,成了瘦削的臉上唯一正常的部分。
“怎會如此……”廣玳喃喃自語着,食物雖已下肚,氣色恢複也須得一段時間,棠枝的心依舊懸而未放,守在廣玳身旁小聲啜泣。
馬車壞了,棠枝斷舍離完她們本就不多的行李,正當主仆二人翻身上馬準備輕裝趕路時,一人策馬飛輿至她們所在,卷起一陣煙塵。
“咳咳……咳,”廣玳雙眼微眯,還未開口,便被來人緊緊擁了滿懷。
正欲伸手将這好不客氣的人用力推開,一股熟悉的草藥味兒撲面而來。肩頭傳來陣陣熱浪,仿佛心倏地停跳一拍,微生廣玳怔愣在原地,良久忘了動作。
還是棠枝最先反應過來,一把拎起随身行囊重擊白衣不速之客,“登徒子!還不快撒手放開我家姑娘!”棠枝一邊錘着來人一邊使力分開二人。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的華款冬——白衣不速之客/熱乎的登徒子,慌忙擦着眼角熱淚,低頭謝罪道,“屬下清遙,是此行奉微生大人之命匿身車隊護衛玳姑娘安危的暗衛領隊,昨夜一時不察被山匪絆住腳步,害得姑娘二人脫隊奔波至此,搜尋一路憂心姑娘身處不測境地,方才見到姑娘安好健在,未曾想内心欣喜過甚,唐突了姑娘,請姑娘責罰!”說罷,單膝垂地作揖,一副任憑微生廣玳處置的模樣。
“清遙?”微生廣玳回神,低聲重複了一遍地上人的名号。
“屬下在!”清遙毫不猶豫應答着,面色強裝得平靜無常,仿佛剛剛身子激動得微顫的人不是他一般。
“任憑責罰?”廣玳淡淡發問。
“是,未保護好姑娘,屬下萬死難辭其咎!”清遙中氣十足喊着。
“那便罰你趕車穩些,送我們跟上車隊。”言畢,廣玳獨自先上了車駕,思緒頗亂,她需要冷靜理理。
車外,清遙眼神追随着廣玳的背影,後知後覺身上鈍痛,轉了轉臂膊,費盡畢生涵養才壓住疼得龇牙咧嘴的條件反射。
棠枝雖不解自家姑娘何故對這登徒子責罰這般輕,但見廣玳沒什麼怪罪的意思,便也隻得忿忿緊跟着上了車。
車内,廣玳手中正拿着一個青色小瓷瓶,專注看了會兒,便緩緩從瓶内倒出米糊糊質地的乳液,作勢要往臉上抹。
“欸,等等,姑娘且慢,這…這米糊糊是何物,塗在臉上的東西,馬虎不得呀,您等等奴婢,”棠枝趕緊開始翻找着攜帶的雪粉,“奴婢這就和好粉漿給您!”
微生廣玳阻住棠枝拿小盂的動作,不緊不慢将那“米糊糊”塗了滿臉後緩緩開口道,“棠枝啊,不必忙活了,你也塗些罷,半柱香後你便能知道此物功效了。”廣玳言罷,便靠着軟塌阖眼淺眠了。
廣玳既開了口,棠枝不疑有他,跟着抹了抹後也閉眼守在廣玳身邊,撤了擔憂的心思後,睡意瞬即沉沉席卷而來。
漸漸的,棠枝呼吸趨近平穩,廣玳卻悄然睜開了眼。
心中一團亂麻,微生廣玳無聲注視着車蓋,還未到扇憂谷,華款冬就出現在了她身旁,明明此時對方應該還不認識自己,何故初見便一個熊抱,前世華清遙有這麼自來熟嗎?還用自己的字做了暗衛代号,好好的醫聖首徒出師不久混入了夏國相府,記憶裡不精于武術的人竟還成了暗衛領隊……
上輩子沒遇到的山匪劫掠;她無端顯現虧空之勢的身體;華款冬身上依舊熟悉的草藥味兒;面頰的幹裂感逐漸減弱——葆光水的功效一如從前……一樁樁一件件,變化的不變的,哪怕微生廣玳何如心大,也沒法自我安慰還能依據經驗運籌帷幄了。
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微生廣玳伸手探了探肩頭,依舊留有幾滴潮濕,“不是錯覺,”廣玳呢喃着,“上輩子還未曾見我夫君掉過一滴眼淚呢。”
前世,主仆二人的車駕跟着車隊一路順暢通行,途徑扇憂谷地界,因着前路烏雲密布車隊當即安排就地駐息。
不遠處一農戶人家吵吵嚷嚷,廣玳和棠枝正是愛看熱鬧的年紀,左右無事,接連從馬車探出頭屏息側耳聽着。
“你不能走!”一魁梧大漢蠻橫抵在木門前,擋住了對比而來顯得格外瘦小的白衫少年,“俺已經從那人牙子手裡把你買回來了,不可能讓你平白這麼跑了!”
白衣少年不語,隻是淡淡注視對方,雖未言語,目光卻仿佛化作實質不留情問候着壯漢全家。
聽完壯漢的一面之詞,棠枝忍不住開口小聲道,“欸!?那少年看着文質彬彬,出身應是不俗,不知是遭受何種變故家裡人竟也忍心将親兒子賣給人牙子。”
“隔這麼遠你都能辨識出人家文質彬彬?”微生廣玳不以為意,心中知曉這鬧劇怕是已成定局,再看下去也隻會堵心。
旁觀者雖都心知肚明少年是受害者,可買賣既成貨錢兩結,如何不認賬也逃不出一紙文書,這少年如若硬是要走,現下也隻能祈求自家人良心回籠多花些銀錢将其贖回,但很顯然,可能性微乎其微。
“沒意思。”廣玳此行本就不宜引起注意,如今挂靠農家姐妹北上投靠父兄的身份,更是沒有中途買個奴籍少年的道理。廣玳收了心思,坐回馬車内,又翻開了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古籍。
自己姑娘已經不看熱鬧了,棠枝也無意插手他人家務事,剛準備收回腦袋就聽見那少年愠怒的聲音傳來。
“在下非是癡傻之人,你與那假扮成人牙子的莊稼漢誣陷我将你們父親治得昏迷不醒,砸了我的義診攤位,搶了我的财物,現下你二人父親體内餘毒已清,不出三日便能醒來,何故還要作戲害我至此!”少年最後的話語似是再也壓抑不住,低吼出聲。
“玳姑娘!快出來快出來,有反轉!”棠枝興緻勃勃的喊着廣玳。
廣玳聽力甚佳,棠枝未出聲時她便已聽到了大概。棠枝一喊,微生廣玳也便又探出了頭。
主仆二人雖有做易容,但到底底子好,再加之現下關注農戶那處的隻有她們,便更加顯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