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也意識到了,尴尬咳咳,佯裝收了視線,縮回馬車,透過車窗開着的小縫兒,繼續看着熱鬧。
魁梧壯漢似乎被回怼得有些啞口無言,可雙手仍死死握住門框,頓了頓後又不依不饒道,“上一個來給俺爹醫病的人也是這麼說的,俺們當時放他走了,可三日俺爹不也還昏着嗎!你…你,再待三天!俺爹醒了俺阿貸立馬放你走!”說完,還頗為自信的拍了拍胸脯。
白衣少年剜了壯漢一眼,似是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這般無賴之人,自己已秉承醫者仁心不計前嫌給病患治了,這人竟還要胡攪蠻纏,無奈解釋道,“放在平日,我自當是留待病患身旁直至對方醒來,可眼下你們扮人牙子的戲已耽擱了我此行不少時間,”
少年顯然氣結,無奈強壓憤怒,一改寡言常态,不死心動之以理道,“我若今日再不啟程,便會有另一位病患因救治不及時而殒命!在下既已放言你父親三日後會醒,便絕不會出錯。”
末了,少年又添一句,“倘若真有那渺茫希望令尊沒有醒來,隻管去蕤仁坡尋我。”少年一雙清冷桃花眼,直直盯向對方絲毫不怵。
“你...你少诓我!”阿貸結巴着強裝有氣勢道,“滿天下的醫者抓來随便一問都說自己是蕤仁坡的,要不是阿瓜跟俺說你在隔壁縣治好了許多人,俺也不會跟他一起綁你來救俺爹!你若非要走,先證明你真是蕤仁坡的人,否則俺必不會讓你離開半步!”
魁梧壯漢完全忘了眼前少年所有的财物都被那位阿瓜劫走了,别說能證明身份的器物,他現在是真真正正的兜比臉都幹淨!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初出茅廬的小大夫第一次見識到了人間險惡。
白衣少年徹底失語,不明白這人到底為何能這般理直氣壯地不講道理,眼底嫌惡之意漸顯。
前世後來成婚後微生廣玳與華款冬閑談起初遇時,問了他——當今醫者皆向往去蕤仁坡求師,無論庸醫、良醫皆靠标榜自己師出蕤仁坡以求謀得門客,他師門真正的弟子又當如何證明自己身份時,才知曉他們家開山祖師創了一個極其能駭人的手段。
由于先祖愛玉甚,機緣巧合之下發現利用獨玉的特殊紋理在光線下特定形狀能映射出西王母神像,獨玉稀缺,故蕤仁坡僅代代相傳本家弟子一人一小塊玉料,由各個弟子依據自身喜好雕刻成不同飾物随身而攜,再加之蕤仁坡學成者皆妙手回春,蕤仁坡後人俱是被王母派下人間積德的流言便頃刻間傳遍大江南北。
尋常百姓皆知西王母掌管不老藥,于是乎蕤仁坡本家弟子隻需稍稍将那神像顯現于他們眼前,便可節省一大筆口舌就能讓對方信服至極。
重生後微生廣玳本想帶着獨玉簪宛若“神兵天降”救華大夫于危難之中,哪知異變叢生,隻得攜玉簪遺憾收了神通。
上輩子被搜刮幹淨的華款冬自然無法使這見效奇快的法子,隻得繼續嘗試與眼前人講道理,“在下的玉牌一早便被你那位阿瓜兄搜刮走了,你大可向他要回來,放在這日頭裡,對着王母神像好好拜拜。”
魁梧壯漢一根筋站定,咬死華款冬不肯放其離開。廣玳終于看不下去了,吩咐棠枝帶上錢袋,擡腳便朝那二人走去。
既然他們妄圖借助在外人眼裡把處理華款冬看作他們家務事的方式來粉飾太平,微生廣玳便陪他們唱好這一出戲,插手一把這家務事,帶着銀錢來給小可憐贖身。
阿貸這魁梧壯漢打眼一瞧以為多有孝心,費盡心思為爹治病,實則内裡虛僞至極,畢竟他能跟一個熟練僞裝成人牙子的人稱兄道弟,又能是個什麼幹淨東西。
廣玳一面悄悄亮出金子引得阿貸原形畢露,舌綻蓮花将他注意力全盤吸引,一面偷偷塞給華款冬一張紙條——
“進屋或施針或重下一劑猛藥,激那老翁醒”
華款冬面露不解,棠枝便悄悄将銀針遞給華款冬,拍拍肩鼓勵他勇敢去,然後加入她家姑娘瘋狂給人許好處的隊列,直直給人哄得暈頭轉向,笑得一陣癡傻。
不多時,茅草屋内傳來一陣驚呼。
微生廣玳與棠枝交換眼神,心下了然。
“哦~貸兄,你爹醒了!”主仆二人語氣極盡浮誇道。
魁梧大漢顯然也是一驚,慌慌張張就往屋内趕。屋内,老翁切實醒來了,神色清明,哪還有半分沉疴纏身之态!
廣玳以肩輕輕撞了下棠枝,棠枝心領神會立馬開啟報告模式,添油加醋地将阿貸夥同阿瓜對白衣少年幹的事簡潔明了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佐以微生廣玳适時的唉聲歎氣。
二人一唱一和,眼見的老翁逐漸怒發沖冠,抄起就近的農具對着阿貸就是一頓好打!
主仆二人裝模作樣要攔,老翁更覺羞愧難當,打得更兇了。
老翁雖年邁,一朝病愈,準确說來應是毒愈——阿貸他們下的餘毒全被華款冬清完了,終于重新回到了那農戶人特色的行動力極強狀态,利落教訓了阿貸阿瓜,将阿瓜手上還未被花完的财物盡數歸還華款冬,拿出積攢許久的銀錢填補了不足部分。
拿回所有物的華款冬面上雖仍平靜無波,但望向微生廣玳的目光還是隐隐透露着難以掩藏的好奇與震驚。
廣玳本想潇灑的事了拂衣去,留給這涉世未深少年一個深藏功與名的背影,卻不曾想那眼神實在熱切,便瞧了眼棠枝,後者會意立馬招手示意少年跟上,三人無聲走出了農家小院,一段距離後——
“問吧。”微生廣玳率先打破尴尬開口道。
“姑娘怎知我未下重手?”華款冬擁着少許少年人的自矜,滿腹疑問仍緊繃着臉故作鎮靜。
“因為你很笃定啊,醫者向來忌諱将話言透言滿,而你卻偏偏同他講了個實實在在的三天後,”微生廣玳低笑回應,末了又忍不住調戲道,“小大夫,看不出來你還有幾分自負呢。”
“老翁年近古稀,三天時間恢複是為最佳。”華款冬忍不住為自己辯解道,還待再問,便擡眼,不偏不倚撞向了廣玳不慎客氣的打量目光,“那姑娘又是如何得知那老翁醒來後是幫理而非幫親呢?”
“這個我也是猜的。”
“猜的?”
“對啊,我看那農戶院子裡擺了雙泥濘不堪的草鞋,看尺碼就不是那位魁梧大叔能穿下的,那便隻能是院落的另一位主人了,這般勤勞的人,我想他應該不壞。”廣玳說着,無意識支手點了點面頰,“你說三天能醒時,那阿貸臉上有冷汗冒出,還不自覺摸了摸口袋,這不恰恰表明他内裡十分害怕老翁醒來嗎。”
這下不隻華款冬震驚了,隻是按照微生廣玳吩咐做事的棠枝也驚得瞪圓了眼睛,想到當時姑娘明明已經進馬車裡了,隻是透過車窗看竟也看得這樣仔細!心裡不禁對自家姑娘敬佩之意更甚。
“姑娘果真慧眼如炬,是在下愚鈍了!鄙人華款冬,字清遙,今日承蒙姑娘施以援手,他日姑娘若有用得上清遙的時候,盡可發帖至蕤仁坡,在下必當竭盡全力為姑娘排憂解難!”華款冬邊說邊對着廣玳行了一個極正式的謝禮,“清遙還有要事處理,就此拜别,願姑娘一路保重!”
頭回受了這麼大一禮的微生廣玳連忙扶起華款冬,“好說好說,我叫微生廣玳,慣于助人,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既有要事,那便快去處理罷。”
樂于助人,但不喜管他人内事的微生廣玳,就這樣破了慣例,惹上了這位後來的醋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