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彈劾的奏折再次送上新皇案頭。這次的奏折沒有被君王忽視,連同以往的彈劾奏折一并處理。如我所料,我爹隻是被罰了三年俸祿,不痛不癢。
禦史台的人都要氣瘋了,他們彈劾的罪可不小,最後隻是罰俸,他們怎麼能樂意?
奏折一堆一堆又往上送,這次不是壓下不放了,直接駁回。聽說禦史台的老頭子都氣撅過去好幾個。
新皇在此事上表現出了顯而易見的對我爹偏到沒邊的偏袒。至此之後,仿佛之前的疏遠都從未存在過似的,借着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名頭,流水的賞賜往相府中送,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新皇對鶴家的重視。
京城的風向一轉再轉,我爹病也沒有了,頭也不疼了,銷假上朝,重新做回了他威風八面的尚書左仆射。
娘親和妹妹的生意自然是再沒有“客人”上門找茬了,我和洛傾川的新府也終于可以完工入住。
百花宴後不久,就聽說禦史台彈劾刑部侍郎收受賄賂,今上勃然大怒,摘了他侍郎的官帽子,把他貶去嶺南做了個正七品的司法參軍。
衆人心知肚明,這是鶴家的報複,但沒人敢說什麼,誰叫你有把柄讓人家抓?
*
次年,新皇定年号為“永晏”,取山川永固、河清海晏之意,當年即為永晏元年。
永晏元年,邊境戰場一再擴大,回真執桑二部下了血本,鐵蹄逼近大燕門戶——峒關。
峒關左右都是延綿高聳的山脈,隻有這一個還算平坦的關口。峒關後,就是邊陲小鎮延蒼郡。
承雍四年前,延蒼郡經常在秋收時節被蠻夷入侵,有條件搬走的人家都搬走了,延蒼郡隻剩下幾十口人。
當時的延蒼郡還流傳着一首歌:
“北方有峒關,延綿多高山。入冬遲水冷,秋收馬蹄寒。”講的就是峒關後的延蒼郡。
這樣的情況,是從承雍年間洛家父子率領大燕軍隊大敗蠻夷,從此駐守在這裡,才慢慢開始改變。
遲水渭川周邊的風景秀美,邊關的日落也格外壯闊。沒有戰争時,互市的利潤也足夠讓許多商賈眼紅。況且洛家父子鎮守的峒關固若金湯,自然有許多人樂意搬家到這裡。
延蒼郡的規模一點點擴大,逐漸成了如今的邊關重鎮、商貿之城。
洛伯父和兄長是一路看着延蒼郡發展成如今的樣子,對于延蒼郡的地形了如指掌。他們守城,定然不會有問題。
*
随着戰事吃緊,邊關一月兩次的家信斷了。我去将軍府看望懷着孕的越姐姐的時候,她要麼一手撫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滿臉擔憂地低聲呢喃,要麼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為自己夫君縫一件冬衣。
古人有首詩,“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但越姐姐此時無論寄與不寄,她的夫君都暫時回不來。
來自邊關的消息斷得越久,越姐姐的眉就皺得越深。
就算夫君是大燕有名的小戰神,妻子也會忍不住記挂他的安危。
*
兩月後,永晏帝傳旨,召我入宮叙事。
幼時我與今上關系不錯,但伴讀期滿離宮後,兩人的交集就漸漸少了。如今他突然召我入宮,不知為何,我心下總是不安,似乎有什麼大事發生。
宮牆巍峨,琉璃瓦折射了大半稀疏日光,陽光的暖意便觸不到我身上。
順着曲折的宮道一路走,鞋底與金磚闆面敲擊的聲音格外清脆突兀,在寂靜的皇宮中蔓延開。
腳步聲停在殿外,内侍進去通傳,語調小心輕柔:“陛下,鶴公子來了。”
“宣。”
年輕卻帶着帝王威嚴的聲音透過宮門隐隐傳至我耳中,内侍推開宮門,恭恭敬敬行禮道:“鶴公子,陛下宣您進去。”
“有勞。”我微微點頭,提步跨過門限,走進點着沉沉熏香的殿内。
帝王坐在高座上,我垂眸沒去看他的神情。沉默地跪下,再拜稽首。
“起來吧。你我之間,不必有這麼多虛禮。”帝王發了聲,聲音還是我所熟悉的。我從善如流地站起,擡眸去看那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小臣逾矩。”
我看見他張開薄唇,歎了口氣:“追衣,你與朕之間,何至于如此生分?”
“聖人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陛下是君,小臣是臣,理應恪守君臣之禮。”我垂下眼睫,将話題轉開,“不知陛下召小臣入宮,是為何事?”
“朕記得你曾經與朕說過,洛将軍宜家幾乎是看着你長大的,你與他們感情甚笃,是麼?”今上卻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沒頭沒腦地問我。
我心下的不安在聽到他的提問後達到了頂點:“是。”
“回真和執桑二部大舉進攻我朝邊疆,攻破峒關,入了延蒼郡。朕密诏洛将軍用火攻計,提前帶領延蒼郡百姓退至清平郡,火燒延蒼。洛将軍遵令行事,自己卻不願退,死守延蒼郡。胡夷盡數覆滅,洛家兩将軍也……殉國了。”
他将一封密折遞給身旁的小太監,小太監會意,将折子遞至我面前。
“追衣瞧瞧吧,這是前線傳來的密報。”
我顫抖着手,翻開折子。
規規矩矩的正楷小字一個一個烙入眼睛,一顆心徹底沉了下去。
我無意識地擡頭,殿内的場景消失,變成了焦黑的斷壁殘垣。
空中彌漫着難聞的氣味,黑煙還在沉悶地飄。腳下踩着的不再是宮殿内堅硬的琉璃磚,而是被人血浸軟的沙場。
無數具屍體倒在殘破的街道上,已然是面目全非。身上的甲胄已經在大火的燒灼下與他們融為一體,黢黑得像一塊冷硬的石。
那場大火燒了整整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