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穿針乞巧的地方安排在小池塘邊的空地上,有人圍石桌而坐,有人在廊下坐着,還有人對着星空參拜,才肯拿起金針。素問和石水玉到達的時候,不少人已經開始了,她們便在廊下尋到一個空處坐下。
石水玉左右看看,指着旁邊挂着的驅蚊香囊,道:“方子是方醫師寫的,城裡有不少藥店都參照這個方子做香囊,很多人買呢!要我看,方醫師也太過無私,他要是不公布出來,大家不都隻買他們家的了。”
素問笑道:“這裡面不過七八味藥,而且都很常見,比如檀香、藿香、丁香、艾葉這些,稍稍有些經驗就可辨别出來了,又何必藏掖?”
“這麼簡單?”石水玉湊近問,“難道不是因為你醫術高?”
素問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倒不無可能。”
石水玉道:“素問,你變了,初見時,你可不是這樣。”
素問正要反駁,不期然一擡頭,看到池塘對面小樓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将提着的燈籠挂到檐下,回頭朝這邊看來。
是方靈樞。
他應當也看到了自己,隻是因為背着光,素問看不清他的面容,隻見他點頭示意後,回到了樓裡。素問垂頭看針,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氣氛所烘托,竟然真的對結果産生了期待。
石水玉旁觀着,輕而易舉便猜透了素問的心思,笑道:“這會兒就不說閑話了,開始穿針罷。”
素問應聲。兩人借光穿針,可惜素問不曾習過女紅,水平自然不如何,最終在穿針乞巧得了個中等。令她意外的是,石水玉竟然也沒有好幾分,隻比素問快了一點。
衆人分出勝負後,又結伴去房舍找蜘蛛,好不容易各個盒子裡都關了蜘蛛,已經是更深夜闌的時候了,不少女子都捂嘴打起了哈欠。
石水玉也有些困,她靠在素問的肩上,垂頭看雙腳懸空在廊外,悠悠蕩蕩,等了半晌,沒聽素問出聲,坐起一看,發現她正擡頭看着明月,便問道:“想家了?”
素問搖頭,沒有回答,頓了片刻,問道:“你為何不提朝馨的事?”
石水玉沒想到素問會忽然說起朝馨,下意識地抿住唇。
素問回頭看她:“李衙内也不來,是碰壁了,因此感到羞愧麼?”
石水玉勉強笑了笑,道:“衙内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麼會呢?是我不讓他來。”
素問靜靜等着後續。
石水玉頓了片刻,歎道:“我不想提朝馨,就當沒這個人罷。”
素問道:“要有始有終才好,既然讓我放棄,總要給一個理由,對不對?”
石水玉想起那日的經曆,眉頭緊蹙,醞釀了好一會兒,才道:“朝馨在夫家過得不好,她也不知道愛護自己,勞累過度,身子才那麼差。因此,我以為她若想恢複,夫家是唯一的阻力,所以曾經勸過她和離,但是她舍不下孩子,隻能作罷,不過她如果能跟着我去看病,也許時日久了也就好了。”
素問:“這些我是知道了,現在怎麼了?她自己不肯?”
“她母親不允許。”
素問疑惑:“親生母親?”
石水玉點頭:“她母親認為朝馨過得不好,全因為不曾生出男孩,因此特地趕來勸她停藥,準備再懷一個。”
素問消化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開口:“她母親為何這樣覺得?”
“許是也遭過這樣的苦,為了女兒着想,才如此相勸罷。”石水玉見素問呆住,勉強一笑,道,“我不想說,你非要聽,現在後悔了麼?我和衙内那日去,朝馨母親撒潑打滾,就差三尺白绫了結了自己,硬是将我們趕走了。衙内被氣得差點一腳踢死她,也省得她自己尋死,隻是想起要在你面前做個好人,不能傷及無辜,因而生生忍住,險些憋出内傷。因而我們回城後沒有立刻去醫廬,我帶他散了幾天心,再去找你時,你卻出城了。”
素問無精打采地解釋:“遊王莊有疫病,我去幫忙了。”
石水玉忙問:“都痊愈了麼?”
素問點頭。
“那就好。”石水玉歎道,“這世道,活得了今日,活不了明日,差一個朝馨也不少。”
素問跟着歎氣。
石水玉到底不願氣氛沉悶太久,相對沉默片刻後,忽然道:“走,我們去看看方醫師的畫!”
素問訝然:“畫?什麼畫?”
石水玉更是驚訝:“你不知道方醫師今日來是為七夕夜會作畫麼?”
素問茫然:“李衙内不是說為了防止有小娘子病倒麼?”
石水玉無奈:“李重琲的鬼話你也信?”
素問沉默。
石水玉拉她起身,笑道:“快!快!我聽飄絮念叨許多次了,今日非得瞧瞧方大家的大作不可!”
素問也好奇不已,跟着石水玉快步行去,沿路見不少人三兩成群去客房休息,等到了竹林邊點着燈的小樓時,回頭一看,滿園子的人已經走了八成,不過此時駐足看,方知此地視野甚好,若在二樓,确實是個作畫的好去處,怪不得方才他時不時站出來。
石水玉帶素問上了樓梯。
方靈樞在桌案後,恍若無人一般,正伏案細細勾勒着,在他身邊,已經散落着不少畫。素問擔心打擾他,便放輕了腳步,蹑手蹑腳向方靈樞走去。她一路走一路撿,手中的畫以景色居多,上弦月輝籠罩之下,女子的身影顯得有些朦胧。每幅至少有三四個女子入畫,或聚坐一處,或三兩竊語,一人徘徊。水墨畫很是寫意,難以辨明真容,但通過身形神韻,素問竟然在其中找到了自己和石水玉的側影,由此不禁好奇起方靈樞此時正在作的是哪一幅。
素問走到了桌案前,垂頭看向方靈樞筆下所繪,然後呆住了。
方靈樞這會兒終于察覺到來人,擡頭去看,也不由呆住。
一人是因自己入畫而愣神,一人則是因為畫中仙成真而驚愕。
石水玉踮着腳看到了畫,輕咳一聲,忍笑道:“方大家忒偏心,滿園子的人,竟然獨獨隻給素問作一張,飄絮若是知道,恐怕要羨慕死了!”
方靈樞回神,臉一直紅到了耳根,他第一時間想要去遮掩,無奈水墨未幹,恐怕損壞了畫中人,正不知所措間,素問開口了:“我看看。”
說罷,素問行到方靈樞身邊,探身看去,隻見畫中的自己坐在廊下,正仰頭看着中天之月,嘴角微微揚起,泛着溫柔的笑意。
自己賞月時有這樣的時刻麼?素問略一回想,便記了起來——因為有人與她說月夜很美,所以她看得頗為欣喜。
夜風吹起小樓窗紗,也吹起了心湖上的漣漪。
似乎是過了許久,素問聽到了自己的聲音:“畫得真好。”話說完,聒噪的蟲鳴蛙叫忽然闖入了耳朵,她找回了神魂,直起身,看向方靈樞,問道,“可以送給我麼?”
“自然,本來就是要贈予你的!”方靈樞道,“不過要等裝裱好。”
話說完,兩人才發現彼此離得如此之近,連忙各退兩步,素問才道:“多謝。”
石水玉一臉慈愛地看着他們笑,眼見着兩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才大發慈悲道:“有個傻子還在竹林裡喂蚊蟲,我去找他,你們倆慢慢聊。”
素問頓時清醒,連忙道:“我與你一起!”
石水玉一愣,看向方靈樞:“那方醫師……”
方靈樞笑道:“你們先去休息,我把畫整理好再去。”
石水玉隻得與素問一道離開小樓,等确定方靈樞聽不見了,石水玉正想問素問,不巧正見李重琲從竹林裡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他一手打着燈籠,一手捂着嘴打哈欠,睡眼迷蒙時,蓦然看見前面有兩道倩影,定睛一看,認出人來,當即精神煥發地沖了過來,喊道:“素問!素問!怎麼樣?乞巧好不好玩?”
“尚可。”素問笑答。
李重琲看向石水玉,問道:“石小娘子呢?有沒有拔得頭籌?”
石水玉搖了搖頭,咽回了對素問的話。
李重琲未察覺石水玉的意興闌珊,道:“奇怪,我怎麼感覺你永遠不會輸?”
石水玉道:“常勝将軍也不能百戰百勝,何況是我?”
李重琲反駁:“這話可不對,既不能百戰百勝,又算什麼常勝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