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關好門,跳上轅門,駕車離開。
元度卿聽着車轍軋着青磚地漸漸行遠,長長呼出一口白氣,交叉雙手于腹上,伸長雙腿半躺着,透過交叉的枯藤看天,無悲無喜,與平日渾然不同。
不過這份淡漠平靜很快便被打破,他聽到一陣動靜,不禁睜大了眼,眨了幾眨,忽地如鯉魚打挺一般跳了起來,攀着門框看向東面——剛剛離開的大馬車又晃晃悠悠地回來了,最終停在了書齋的門口。
元度卿疑惑地看向馬上的明月奴,後者冷着臉,并不睬他,素問和爰爰從車裡跳了下來,元度卿不禁問:“你們怎麼回來了?”
“我們肯定不會丢下元大叔呀!”爰爰一邊笑着回答,一邊将食盒往下搬。
素問打開門,解釋道:“爰爰現在出發,去善堂将所有人都接來,我們在醫廬過年。”
“啊?”元度卿驚愕間,爰爰和素問一來一去,已經将食盒都搬了下來,眼見着車夫在調轉馬車頭,他連忙幫着将食盒搬回屋裡,爰爰則跟着車再次離開。
醫廬裡,素問打開食盒,确認所有的菜都完好,忽然想起一事,回頭看向元度卿,道:“有件事得元先生幫忙。”
元度卿這會兒心情大好,聞言立刻大手一揮:“你吩咐便是,無有不從!”
素問直言道:“我們院子不夠大,恐怕住不了太多人,元先生能借幾間客房麼?”
“借什麼?我立刻去将院牆推了,我的院子就是你們的院子!”
元度卿說到做到,立刻托人找來了工匠,下午便将牆拆了。明月奴一言不發,皺眉抱臂冷眼旁觀。等爰爰将人接來時,兩家後院已經并在一處。
爰爰一回來便聽到後院的動靜,等她親眼看到面目大改的院子,不禁目瞪口呆,目光一會兒落在追逐的孩子們身上,一會兒落在那堵已經被修飾成小斜坡的牆,最終忍不住笑着拍手:“好大的地盤!我喜歡!”
明月奴來到她身後,掃視一圈,最後轉頭落在身邊的元度卿身上,一字一頓道:“年過完後,立刻修回來!”
元度卿不解:“何必呢?明年還要一起過年,到時候再推一遍豈不麻煩?”
明月奴咬牙切齒:“我不與你一間院子!”
“那就開一道門,多簡單的事?小奴兒要學會變通啊!”
明月奴聲音立刻大了起來:“你還知道開一扇門便可以了?!那你為何要推了我家的牆?”
元度卿一陣無言,委婉提醒:“方才推牆的時候,你也不曾反對……”
爰爰打圓場道:“這樣方便孩子們玩嘛!”
明月奴鼻孔出氣,狠狠瞪了爰爰一眼,甩袖便走,隻是本可以躲避的房間院落這會兒已經被稚童“霸占”,他隻得往門外去,坐在河埠頭生悶氣。
曹勣等人本來在屋裡與素問說話,此時見明月奴氣沖沖地去了門外,都有些坐立不安。曹勣起身問:“葉醫師,我們貿然來訪,令弟似有不悅,若是……”
素問回頭看了一眼,确定明月奴沒有走遠,便沒有急着追出去,先安撫這一衆客人:“他不是沖你們,不過我确實得去看看,怠慢各位了。”
曹勣立刻道:“葉醫師但去無妨。”
教書先生傅聲也起身道:“方才聽說隔壁有一間書齋,我剛好去瞧瞧。”
元度卿耳朵尖,聽到了付晟的話,立刻接茬:“來來來,兩位先生跟我走,孩子們就交給大孩子爰爰,保管不出差錯。”
素問沖元度卿一點頭,轉身去找明月奴。
外間天寒地凍,明月奴坐在石闆上,行人難免側目,他自己渾然不覺,隻看着水面的浮冰發呆。
素問停在他身後,道:“我們回屋去說?”
明月奴搖頭。
素問便坐到他身邊,等了片刻,見明月奴沒有開口傾訴的意思,斟酌道:“元先生什麼也不知道,一直以來也很關心你,貿然受氣,連方向也找不着,豈不是很無辜?”
明月奴看向素問,道:“阿姐呢?難道知道我為何生氣?”
“大概知道一些。”素問道,“你怪我帶了這麼多人回家,對麼?”
明月奴沉默,過了好半晌,點頭道:“是。”
“自然不僅限于此。”素問忍不住歎息,“明月奴,你好像一直在抗拒與人交往,我有些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麼?”
“我不怕,隻是不喜歡。”明月奴淡淡道,“人有諸般不好,可是滿天神佛卻縱容偏愛,這不公平。”
素問托腮,認真聽着。
明月奴越說越委屈:“阿姐本來就向着他們,如今越走越近,有時候恐怕都忘了自己的來處。”
素問眉頭一跳,問:“你是說書靈本體麼?”
“不錯!我知道仙界有許多人修飛升,可是阿姐不同,你不是人,但你現在是不是将自己當做他們中一員了?”
素問無奈,溫聲道:“明月奴,我們來人間,算是來到别人的地盤,少則停留一年半載,多的話就說不準了,即便是為了讓自己過得舒服一些,也不該總是敵視他們呀!若是覺得他們不會影響自己的心情,那就更不該去針鋒相對了,是不是?再說了,你當真覺得凡人一無是處麼?且不說其他人,如今醫廬裡的人,你真心讨厭哪一個?”
明月奴梗着脖子道:“我不要融入他們。”
“如果真的不想,也不必強迫自己,但是最起碼的尊重還是要有的。”素問想了想,又補充道,“尤其是元大叔,他對我們很好,你不要再那樣兇他了。”
明月奴木然地看着河面,不說話。
素問覺得自己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便拍了拍明月奴的肩膀,道:“我先進……”
“我是害怕。”明月奴忽然道。
素問手停在明月奴肩頭,道:“害怕什麼?”
“害怕自己會喜歡他們。”明月奴看向素問,道,“你瞧,年關将過,人又長一歲,便是離死又近了一步,這些熟悉的人在不久的将來會一一死去,我們隻能眼睜睜看着,毫無辦法,他們眼睛一閉腿一蹬便忘了一切去輪回轉世,我們怎麼辦?阿姐難道就不害怕麼?”
這個問題不是明月奴第一回抛出了,幾個月前,他在質問素問對方靈樞的感情就說過——方靈樞會死,李重琲、元度卿、石水玉這些人皆是如此,爾後他們會開始新的人生,與如今再無瓜葛。
素問的回答依舊沒有變:“我們回到來處,繼續以前的生活。”
明月奴忍不住哂笑:“阿姐當真覺得還能與以前一樣麼?”
素問坦然道:“我不确定,此行之後,也許我大徹大悟,就此飛升上神,也有可能道心受損,再不能前進一步,直到天人五衰,進入輪回。不管哪種結果,我都可以接受。”
明月奴怔住。
素問起身道:“我先上去了,你與我一道,還是再坐會兒?”
明月奴道:“我再想想。”
素問沖他笑了笑,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