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變化隻在轉瞬之間,姜玉的身體微微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而國公徹底消失在懸崖的雲霧中。
一個世人眼中的禍水,一個屯養私兵的高官。就算他們今日能保下一條命,落到朝廷手上的日子也一定不會好過。震驚之餘,宋音之暗自松了一口氣,這代表兩條生命再無活着被踐踏的可能。
宋音之看不懂段秋平邁出去又克制着收回的右腿,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轉過身盯着太陽,也不嫌晃眼睛;她更不知道段秋平在這種時候緊緊貼着她的後背,捏住她的袖子是想表達什麼,隻是在他微微顫抖的手指上接收到了一點不安的信号。
宋音之後退幾步,與段秋平背靠着背貼得緊了些,她伸手碰了碰段秋平的手指,竟是又冷又濕的觸感,他出了不少冷汗。宋音之用手指輕輕摩挲,直到那一點液體的觸感銷聲匿迹,段秋平的指尖逐漸回溫的時候,她不動聲色的離他遠了些。
指尖的觸感一消失,段秋平的手指猛地蜷縮,他想抓住什麼,最終也是徒勞。
他忘不了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回皇宮的,僵硬得連膝蓋都不會彎,像是古老恐怖傳說中的僵屍。也對,他現在不就是行屍走肉麼。
和宋音之一起見李顧的時候,他渾身無力得連脫衣服都費勁,無奈被李顧粗魯地将甲胄扒下身,還要承受他口不擇言的挖苦:“你出去看個人,吓傻了?要不要給你叫魂啊?”
段秋平輕輕跺了跺腳,活動一下已經僵硬地膝蓋,很莫名其妙地看了李顧一眼:“不用。”
看李顧的表情,他很是無言以對。李顧趁着段秋平轉身的空檔,伸手攔住宋音之,悄悄指了指段秋平,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眼裡是毫不掩飾的疑惑。
宋音之咬牙切齒地瞪他一眼,拉着段秋平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吃了癟的李顧一點也不尴尬,而是以一副便秘了難受得要死的眼神盯着二人的背影,直到他們走遠才敢意味深長地說出聲:“喲。”
和宋音之告了别,段秋平回到寝宮給自己倒了杯茶水,一杯苦茶下肚,襯得心中更苦悶了。段秋平忍着煩躁将茶水推遠了些,什麼破茶。
他站起身,走進了那道暗門,對着無名立碑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他看着空白的木牌久久不說話,幻想着下一秒,木牌上就會出現血淋淋的字迹來指責他。
當初一回宮,他指派府下門客綁來了這位國公之女。最開始他也想和善地同她說話,與她以禮相待。想不到那女子如此沒眼色,又叫又鬧,恨不得将此事鬧得人盡皆知。
他這府邸雖地處偏僻,可他的計劃是萬萬出不得一點差錯的。無奈他隻好将女子隔入暗門之中。暗室隔音,除了昏暗了點,其餘并無什麼不妥。
甚至他每日還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她,可那女子看他時眼神中的防備卻一日深過一日。見軟的不行,段秋平隻好來硬的。
他逼迫女子寫出一封一封的報安信,再由他定時寄給她的父親老國公,他捏着國公如此大的把柄,其實就相當于捏着同樣大的權力。老國公确實是救女心切,從此對他言聽計從。
這步棋他下得十分成功,他甚至及其沾沾自喜。
他本想着事成之後,他回若羌,再順便将此女子送回去,日後再無瓜葛。
可是他不知道那女子為什麼鐵了心地要反抗他。反抗他的方式有些可笑,她開始不分天昏地暗地寫報安信,寝食不思,他如何勸也不聽,日久也就随他去了。
他萬萬沒想到有人能蠢笨如豬,幾封信件将自己寫得心力交瘁也不停手,最後力竭而亡,口鼻處溢出的一點血液染紅了最後一張信紙,事後被段秋平發現當場燒了。
他看着死在昏暗中的女子,蹲下身盯着她嘴裡溢出已經幹涸的血迹,很想問問她,這麼做是為什麼,可是也沒什麼必要了。
屍體草草地被他處理了,他隻能裝作無事發生。報安信一封一封地定期寄給她的父親,他能拖多久是多久。
陪上這兩條命遠在他計劃之外。他從來沒有想過要主動去害任何無辜的人,可是總是天不遂人意。
悲痛變成了憤怒,又加深成了痛恨,這一對父女,一個比一個蠢。因為除了蠢笨,他再也想不出什麼别的形容詞。有什麼樣的感情,值得一個人拼上一整條命,去做一個無謂的努力,去推翻一個自己心知肚明的結果。
當夜,一群人圍着懸崖飛檐走壁,直走到崖底,抱起了一具被水泡得浮囊卻身着朝服的屍體。他們挖了個深坑,将其掩埋卻未立碑。
幾日後,墳頭生出了野草,遠遠看去也不過是個高一點的小土堆罷了。
至于懸崖之上的那具女屍,被這些人包裹得嚴嚴實實,藏在馬車的地闆下,一路颠簸着往南方走去。她被安葬在兩座墳墓之間,她的墓碑上“姜玉”二字入木三分,力氣大得像是刻字人與木闆有什麼深仇大恨。
段秋平想,他也算是幫姜玉全了這一世親緣。
宋榮本以為,經此一役,宋渡要一蹶不振,他在腹中醞釀了許久的長篇大論,正準備說出來開解開解宋渡,卻窺見他神情并無異常,這反而是反常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