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秋平跌跌撞撞進屋來,見宋音之還睡着。他悄悄地走上前,地上那一攤血迹還剩一丁點兒,幹在那裡。
他輕手輕腳将一隻手穿過宋音之的身體與床的間隙,與其同榻而眠。卻是一點睡意沒有,歪着頭打量宋音之的側臉。
他眼睛也不舍得眨,不知疲倦地瞧着。天色已晚,他才噙着笑輕輕推搡了一把:“行了,别睡了,晚上該失眠了。”
沒有反應。
段秋平将腦袋翹起來,眉頭一皺,顫顫巍巍地将手伸到她鼻子底下,察覺到一點溫熱的氣體,他才松了一口氣。
他又将腦袋挨到枕頭上,也不管宋音之聽不聽得到,自顧自地介紹着自己前半生所有的隐秘事:“我母妃進宮後,放不下一點脾氣和傲氣,因為頂撞父皇進了冷宮。宮裡的奴才拜高踩低,母妃沒少被蹉跎……”
“那時候她已經有孕三個月了。一直到生産,父皇也沒有去見她一眼。一直到她難産死在血腥氣裡,他才姗姗來遲,将奄奄一息的我抱了回去。”
段秋平一直以為自己該恨父皇的的,他一直也是這樣想的。直到那玉佩冰涼的溫度穿透他掌心,他才反應過來自己人生中已走過的短短的前路中,竟是一點恨也沒有。
準确說是連恨都來不及。因為比恨更迫切的,是他想引起人注目的渴望,對人間溫情的妄想。所以他不恨父皇,他希望父皇像施舍乞丐一樣将這些東西給他一點。
隻要一點點就夠了,這一點點可笑的關心讓他背叛了一切他該有的情感。因為他們之間橫跨着一個失母之仇,所以他逼着自己去恨父皇,這麼多年,都沒有做到。
卻在他臨死前說的短短幾句話裡做到了。他對父皇的恨終于達到了頂峰,準确說是對所有皇族的恨。
權貴聲色犬馬,父皇失他母妃一個女子不算失,因為還有千萬後宮嬌豔等着他。父皇失他一個皇子也不算失,因為還有很多孩子為了皇位傾盡所能孝敬他。
在這些人面前,所有的情感,因為它的不唯一性,變得淡薄起來。
段秋平自己也是皇族,他以後會不會變成父皇這樣,他不知道,可他更害怕身邊的人負他、對他薄情。
未來的所有不确定性讓他恐懼。段秋平側頭,看了看宋音之白皙纖細的脖頸,忽而伸手,手掌輕輕環住她的脖頸。
如果現在就結束這一切,所有的不确定都變成了确定。能确定的是現在兩個人都是相愛的,不如結束在這一刻。
鮮活而且微微跳動的脈搏就攢在他手心裡,隻要他一用力,一切都結束了。
要結束嗎?
段秋平翻身下床,找來一把鑲刻着紅寶石的匕首,幽暗的黑夜裡也會發光的紅寶石,像剛從身體裡逃逸出的一滴。
匕首對準了自己的胸膛,他緩緩靠近宋音之。心裡打定主意,隻要匕首刺破他的心髒,他拼盡最後一絲力氣也要送他的殿下上路。
手微微發抖,但在昏暗的光線下并不明顯。
段秋平的手指伸進自己衣服裡,那裡有一個箭矢造成的傷疤,曾經在面前這個人的照料下愈合。
段秋平拿着匕首比劃着宋音之身體相同的地方,匕首輕輕下壓,胸口的衣物凹下去一個淺坑。他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落下一滴淚來,砸在她臉上:“殿下。”
毫無反應。
段秋平忽然丢了利刃,搖晃着她的身體:“怎麼回事?”
“殿下。”
“醒醒。”
段秋平眼角的淚迹未幹,緊緊将宋音之摟在懷裡,近乎崩潰地對着門外喊:“太醫!”
太醫的說辭千篇一律,都不認為宋音之的身體有什麼問題。可他們越是這樣,段秋平就越心慌。
他下意識指着面前跪作一團戰戰兢兢的太醫們,就差說出那句“治不好要你們狗命。”轉而洩了氣一般跌坐在床上,“算了。”
宋音之醒不來,進食進水一衆活動離不開人,段秋平推了一衆朝事,暗中積蓄的所有權力大勢重新回到皇後手中,功虧一篑。
明明人躺在床上,呼吸平穩,神态安甯,卻就是無意識。段秋平靜靜看着,有時候想,幹脆一碗毒藥下去将兩個人都合葬陵墓算了。
可是他又不敢,萬一死後的世界并不是無知無識,他還要跟他的殿下打交道。兩人的交情很可能因為他的沖動而止步于此。他可不願意,還是算了。
若羌的大街小巷貼滿了招攬能人的告示,彎彎繞繞說了一堆,總結起來就一句話:若是對自己能力自信且不怕死的,趕緊來吧,不成功便成仁,不會虧待你。
正常人誰願意将腦袋捧着去給人看病,于是光這條告示便篩掉了大批“對自己醫術不自信的庸醫”。敢進宮的都是很有些本事的。
大都沒什麼用,雖然段秋平告示上寫得兇狠,到底是懶得為這些人再去磨一磨早已生鏽的大鍘刀,于是随便給了一些碎銀放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