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工作,需要小水操心的隻有她的小家了。她的家在一條老舊裡弄的深處,木樓梯轉到三樓,有一扇與古老建築不匹配的防盜門。門内是一間大開間,中間用隔斷分開,小慧姐睡在靠窗的大間,她就睡在靠門的小間。洗漱台不在門裡,樓梯另一側通往一個很大的曬台,衛生室就搭建在曬台上,而竈台就搭在過道内。她從小生活在這裡,從小時候放學回家,木樓梯咯吱咯吱歡快響動,到如今,她踩着高跟鞋,還是那架蒼老的木梯,吱呀吱呀,幾乎支撐不住她尖銳的鞋跟了。
小水六歲的時候就失去了父親。當時吊車的鐵臂出事故,一籃子鐵條砸下來,她父親正好站在下面。那天小水也在現場,她搞不懂眼前的事。隻覺得天空下雨了,鐵釘嘩嘩落下,雨中全是鐵鏽的酸味。後來小慧姐來了,抱住她哇哇大哭。她知道發生了不好的事,從此讨厭鐵鏽味。一棟棟高樓建起來,她的父親卻死了。
家裡拿到一筆撫恤金,但到底補償不了現實的缺憾。小慧姐在公交站上班,有時白班有時夜班,這樣家裡隻剩小水一人。有天她回到家,發現自己沒帶鑰匙,就在底樓的竈台寫作業。那時毛毛姐路過,問她吃過晚飯嗎,她跟流浪小貓似地搖頭。毛毛姐就把她撿回家了。毛毛姐是永華飯店的廚子,就住在她家隔壁的門洞,哪裡飯香就往哪兒跑,從此小水老往他們家跑。
她們兩家人的情誼,就這麼天長日久積累而成。撇開血緣,小水的性情更像毛毛姐。十五歲那年,她紮着馬尾辮,斬釘截鐵催促她離婚。他們家半夜老是哐當作響,吵架吵得翻天覆地。不過離婚不是因為吵架。她的男人是個賭徒,家裡老有人來要債。當事人猶豫不決時,她居然懂得如何拿捏人心。
“珮珮怎麼辦,攤上這麼個爹,她的未來怎麼辦?”
毛毛姐離婚了。珮珮很傷心,她很愛爸爸。而小水一句話,小孩子不懂這些,弄得她又氣又畏懼她。本來就有位老虎似的媽,莫名又多個嚴苛的姐姐。小水比她大幾歲,每周末盯住她寫作業。成績不好,她會數落她。驕陽似火的夏天,她陪她去考試。考大學選專業,都要聽她的意見。她就像守在家門口的大狼狗。
今年同往年一樣,她們四朵金花聚在一起過年。不同的是,良生回來了。毛毛姐老發愁小水不交男朋友,自從良生走了以後,她就沒交男朋友。她比她的媽還操心她的終生大事,在她認識的壯丁版圖内,瞪着雷達般的鷹眼,期望為她找到良配。比來比去,還是良生最好。所以這次良生回來,她們是決心把她和他拴在一起了。
良生在周末如期而至,一來就倒騰配電箱,樓梯間的燈修好了,另外把衛生間的燈泡也換成新的。
“這樣洗澡冷不冷?”尤其在冬天,她們洗完澡,要裹緊睡衣,穿過道才能走到卧室。
小水收起工具箱,叫他别忙了:“這破房子隻能這樣了。去年貼一牌,成文物了。我和我媽如今住在文物裡。”
他站在過道洗手:“外頭的水管要重新包一包,等吃好飯再弄。”
他倆走到曬台,他把外套脫了。還好給他一件工地的工作服,這樣裡面的毛衣沒弄髒。
“瞧瞧褲子。”她知道他有潔癖,檢查哪裡弄髒了,圍着他轉來轉去。
毛毛姐在樓下喊他們,他倆一起探出腦袋。
“良生,我有一壇米酒,自己釀的,你要不要嘗嘗?我開封了。”她嗓門洪亮,全樓都聽見了。
于是她們四個女人圍着他,如很多年前一樣,擠住一張小圓桌吃吃喝喝。良生和小水最喜歡吃的就是鳗鲞,撕成一條一塊,從前他倆把這東西當零食,一邊看電視一邊嚼。
“國外沒這個吃吧?”毛毛姐問。
良生說沒有,夾一塊含進嘴,笑道:“還是以前的味道。”
小慧姐說:“良生,這回不走了吧?”她最關心這個。
良生看着小水:“不走。總部讓我常駐亞太區,這幾年不會走的。”
小慧立刻眯眼笑:“這才對嘛。你和小水年紀不小了,别到處亂跑,早早成家才好。”
良生依然看着小水。喝多了米酒,兩人的臉頰都有些紅。
毛毛姐熟悉大女兒的性情,明白她的臉紅不是因為害羞。
“良生,你在小水心裡,就是心尖上的位置。我們都排在你的下面。哎呦,這些年她可傷心呢。就是裝作沒事,人犟嘴又笨,不肯對你說那些傷心的事。”
小水有點生氣:“亂說什麼,要你來表白。你知道心尖在哪兒嗎?心髒在哪裡都不知道。還摸呢,那是肋排。”
突然良生拉起她的手,按在胸口:“心在這裡,你可以摸一摸。”
小水發怔。他是看準時機說的,從他回來後,就一直找機會,想與她重修舊好。
她媽最愛看愛情劇,眼眶都泛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