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不是來問罪的,也不想同你再聊那些翻來覆去說過無數遍的證詞。”
看莊芸表情冷淡,她放慢語調,和善道:“隻是我去時撞見,老人家正在給姑娘掃舊屋外的積雪,忠仆難尋,姑娘遇到個好人。”
“我知道她人極好,待我如同親女兒。”
或許是聊起舊人,她終于軟下尖刺,軟和态度,像給一具已經失去靈魂的空殼注入了些許的靈魂,終于有了點“人”的生機。
“我早年在城主家做丫鬟就跟着她,後面和……成親,就把她調到身邊,處處替我做事,就是後來我走了,不知道她……”
莊芸始終惦記這份恩情,入春光樓時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黃嬷嬷。聽到嬷嬷要被發賣,她還咬咬牙狠心變賣了最後一套金首飾,想着把人再買到身邊來。
隻是後來出了些意外。
“你放心,嬷嬷一切安好。”隋月明察覺到莊芸的停頓,她乘勝追擊,“幸好府裡新姨娘把她招過去,我仔細瞧了老婆婆如今的模樣,臉色紅潤,體态豐腴,比一般同年歲的人過的都要好些。”
新姨娘是誰,兩人心知肚明。
莊芸心道,扯什麼黃嬷嬷,不過是想借着老婆婆的事把檀香引出來。
但隋月明卻沒就着這個話說下去,而是拿出自己匆匆忙忙趕制出來的東西,在手裡緊攥了攥才遞給莊芸——是那面被紋了一半的小麒麟。
小麒麟上部分活靈活現,十足可愛,下面卻像狗尾續貂,雖然也搭了個框架,但裡面的針腳有粗有細,像初學者的作品。
隋月明把手指不經意往後藏了藏,笑着對莊芸說:
“許是年齡大了,嬷嬷她總念着過去,還當你是府裡正值孕期的姨娘。她幫你把這東西補完了,還托我捎帶一句話,日子再苦再難,縫縫補補就又三年,姨娘要向前看。”
她小小撒了一個謊。
可莊芸看見刺繡時猛地僵住,撫摸着上面的紋路,刺疼感密密麻麻刺激着神經,她第一反應卻不是感動,而是……憤怒。
她焦躁,慌亂,拿着這面刺繡仿佛就把那段最慘絕人寰的記憶又從大腦裡翻出來,一遍又一遍經曆。
一時間眼前突然出現一大片血池,裡面看不清臉的小孩們紛紛伸高手,正陣陣啼哭,吵得她恨不得把大腦裡的東西全都帶出來,一次性清空。
“娘……娘——娘親!!”
成千上萬的哀嚎直擊靈魂,最後彙合成一道整齊劃一的“娘親,我疼”。
啼哭聲回蕩在牢房,經久不散。
莊芸面前,各種各樣灰白的,腫脹的,發泡的小手似乎正從四面八方撲來,如同索命的厲鬼要帶着她一同離開。
那些她好不容易才擺脫的記憶此刻再度闖進大腦,繼續翻湧,一遍遍鞭笞她的靈魂。
“我已經不在意了!!”
她抓起那個比巴掌稍稍大些的刺繡,朝着無人的空地猛地砸過去,試圖驅散那些陰魂不散的東西。
精美的刺繡被重重丢在肮髒的牢獄角落,似乎蓋上了一層看不見了灰,失去了應有的神采。
莊芸極力顫抖着,似乎被魇鬼撞了,轉過身竟抱着腦袋砰砰砰地往牆壁上砸,她哆嗦着說自己已經被困死在過去。
不過是個不愛的孩子,她不在意,一點都不在意了,死就死了,還不值得她浪費時間去懷念。
對。
對!
她不在意!
莊芸的情緒隐隐有些崩潰,這不是隋月明想看到的。
她試探着伸手,謹慎地把手落在莊芸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好幾下,不過莊芸都沒有什麼反應。
“……不會的,不會的。”
隋月明鼓起勇氣,還是把莊芸輕輕攬進了懷裡。
莊芸在懷中仍然在顫抖,抖到整個人快要昏厥過去,盡管如此,抓着隋月明衣領的手卻一點也沒有松。
她就像自願跳進無邊大海的人,溺水時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靈魂牽引她繼續下潛墜落,本能卻瘋狂地推着她往上走,往活路走。
莊芸狼狽而瘋狂地抓住耳鬓邊垂下的兩縷頭發:“我什麼的都沒有了……憑什麼要我向前看。”
親情友情愛情,她通通都沒有了,世界上沒人在意她,沒人還留在她身邊,她已經失去了一切。
“誰說你什麼都沒有了!你還有在意你的人,莊芸,莊姑娘,這世上還有無比在意你的人,你的黃嬷嬷,還有……”
隋月明終于拿出了那一小卷被拆開的福被,和裡面裹着的東西。
“嬷嬷在府裡裝瘋賣傻數年,終于找到機會把它留給我們。”
隋月明拉開和莊芸的距離,看着她已經花掉的妝容,從包裡拿出一小盒胭脂,用指腹沾了一點,塗在她的唇上,再用手背拂開她額頭黏作一團的長發。
然後,她把那支漂亮又張揚的金钗斜斜插進了莊芸的發髻中。
看着面前這個美豔的姑娘,隋月明由衷地贊歎:
“多好看啊,莊芸。”
她再把紙條打開。
那行留了很久卻沒找到合适機會說就去的話,以文字的形式終于暴露在莊芸的眼前。
“莊姑娘。”隋月明輕柔地抹去她的眼淚,聲音溫柔但堅定:“檀香在意你,她要你自由自在,要你步履不停。”
莊芸怔在原地。
她的手撫上钗子,又落下摩挲着那一小條紙巾,從無神麻木到突然開始痙攣,發抖,直到砸落的淚水洇開大片大片的墨迹。
淚水如同決堤洪水,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爬滿全臉。
這個被命運玩弄了半輩子的女人,終于卸下心防,為自己嚎啕大哭了一場。
她哭到聲嘶力竭,蜷縮成一團,不住顫抖,到最後甚至開始幹嘔,直到再也沒有力氣,微弱地喘息着。
“莊姑娘……我想和你玩個遊戲。”
隋月明終于等來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時刻。
她拿出紙,筆,和色料,依次排開放在莊芸的面前,笑着說:
“遊戲名叫誰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