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蟄折了一小枝白梅花,别在褚辭玉發間,烏發雪膚,劍眉星目,玉人一笑,仿若撥開雲霧。
霁王叔上次見到褚辭玉以後和她說,這麼多年京城第一美男的頭銜終于到了換人的時候,雖然有玩笑逢迎的成分在,但其實這話也不虛,褚辭玉的相貌,京城當無出其右。
那邊啟逐雨過來找她,十六歲的小少年,已經快和她一樣高了,唇紅齒白,見了面就乖乖地叫“堂姐”,說母妃找她過去,伸手就拉她,看得褚辭玉臉當場就繃不住了,小嘴撅的能挂油壺。
啟蟄就又覺得上天是公平的。他容貌是無匹,但就像她阿娘說霁王叔的——老天給他一個頂配顯示器,相應的就收回一個高級處理器。
何必總在意這些人呢,她的親戚們如此和她交好,哪怕有幼時的情分在,更多的還是看上她如今的地位和在吏部的身份。
前幾天她親姑母文笃大長公主也拉着她的手,表情不能再慈眉善目,但話裡話外都透着讓張樂世滾蛋,讓自己孫子替換她做吏部侍郎的意思。
她那孫子,說不學無術都是太誇獎了,上次他們那幫人聚會,有人問他覺得漢朝哪個男寵最好看,她孫子連漢朝都不知道,還理直氣壯說如今是容朝,别想騙他犯罪!大義凜然地表示他有底線!
啟蟄聽了都要氣笑了,大字不識一籮筐,連“容朝”兩個字都不一定能寫對,還想和她搞一手伯夷不吃周粟?
真的很想告訴他,一般文盲與罪犯之間沒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一般文盲如果過于纨绔,發展下去,也可能成為罪犯!
想到這,啟蟄樂了一下。
親戚和族群的意義從上古開始就是為了更好生存而互相扶持,以血緣深淺劃分利益親疏。
說到底逐利而已。
普通人家親緣之外都不免勢利,褚辭玉吃這些人的醋,未免把皇家想的過分溫情。
啟蟄回到宴會上,楚王妃原本在和誰家貴婦說話,見了她,高高興興拉她坐下,神神秘秘地說:“阿蟄,聽說考家二郎給你引薦了一個胡僧真的嗎?”
啟蟄讓褚辭玉還回去他的位置,聽了這話,點頭道:“真的,法号叫懷虔,如今暫住在普安寺,我捐了錢給他建新寺,等建好他就過去新寺廟。”
楚王妃湊得更近一些:“阿蟄你原本是信道更多的,捐過兩個道館,這人很有本事嗎,能打動你?”
啟蟄說:“也還行吧。”
那天,這懷虔和尚跪地行完禮和她聊了一會,見她神色缺缺,忽然說:“貧僧雖長在龜茲講學,卻也久聞殿下之名。”
“噢?”仍是興緻不高。
“殿下聰明絕頂又身份貴重,更是監國兩年功高望重,如和璧隋珠有之乃我大容之幸。可殿下有沒有想過,您為何是殿下?”
啟蟄半擡了擡眼,示意他繼續說。
“殿下的功績都是因為您是容朝的長公主這個前提,才得施建,貧僧僭越,說句冒犯的,若子房王猛處在您的位置,隻怕能為之事,與您不逞多讓。”
啟蟄冷呵一聲,意味不明:“你倒是真敢做比。”
她威壓素來極重,方才坐姿随意還不很顯,如今直起身子靠住椅靠,手交疊放在股上,磅礴氣勢便盡湧出來,目光如鷹隼一樣銳利,直直看過去,懷虔冷汗涔涔,幾乎想跪地求饒。
他擦擦額頭,舍命咬牙道:“殿下,佛家講究因果,人的路途有起點而無終點,每一世的人生都隻是漫漫路途的一段。每一段際遇都是因為先前的果,每一段做為,也都是未來的因。您現世是金尊玉貴的容朝公主,自然是因為前世積德行善大有功德,必然是要持續積福德,才能生生世世盡享權利榮華!”說到最後,他怕得忍不住磕了個頭。
這倒是和道家不同,啟蟄垂下眼睫,道家道術她略有所聞,不敢稱懂,隻不過自己聽到的道教故事裡,還是修行成仙的比較多,普通人信之修之多求今生長壽。
來世,來世……
“你繼續說。”
“唯。”懷虔忍不住又磕了個頭,“我們把往昔叫做曆史,但其實過去現在與未來都是人的所作所為構成,人從來不曾從所謂‘曆史’中抽身,每一步所為,皆有前後蹤迹可尋。”
啟蟄随口問:“你既說因果,本殿雖然對佛教所聞不多,但也聽聞轉世,可既然人有定數,那興盛戰亂年間人口數大有不同,你做何解?”
懷虔略想即道:“殿下既然知道轉世,不知可曾聞六道輪回,天道人道修羅道、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盛世戰亂人口數不同,乃是因為不同做為去了其他五道,又以功德深淺,決定來世貴賤。”
“然你所說,不能證實。”
懷虔講起佛經和傳聞的故事,但啟蟄的思路卻已遠偏。
莫名地,她想起阿娘有一次在城樓上望着下面人群自言自語:“如果有一天你回到了過去改變曆史,而曆史順着你所改變的繼續往前,所有人記住的都是新發生的,隻以為本來如此。要怎麼樣證明其實是你改變了曆史,而不是曆史本來就這樣。”
曆史車輪滾滾而去,隻有碾去後才會留下痕迹。
所有人隻能沿痕迹而觀,于是知道大江東去,誰敢猜想,它是否本已偏航?
記憶來源于過去,因此現狀或許并不是“理應如此”,而是改變了,卻不被知道。
想到這些,啟蟄雖然說着“不能證實”,但已經覺得捐一點建寺廟的小錢出去,哪怕是假的,對她也是微不足道的損失,但若是真的……
對有些人來說,行動并不一定代表認同,隻不過手中所有太多,足夠去面面俱到地投一些賭注。
未雨綢缪,有時候是一種特權。
啟蟄和楚王妃說:“我聽過這人在隴南那邊的事迹,再者,建個廟左不過幾百匹絹,也就幾十金,就當日行一善也不怕。”
楚王妃點點頭,别看啟蟄這麼說,但肯定是認可了,不如自己哪天也去了解一二……
啟蟄說:“叔母看得如何,你和束雲可有中意的人選?”
楚王妃搖頭,笑歎了口氣:“束雲不肯認真看,一直和我說娶妻尚早,他是玩心未定。”
啟蟄點點頭,看着抱禮過去的下人,說:“但你這禮可沒少收。”
楚王妃的宴會,不少家貴女都做了禮物奉上,貴重的少,隻圖個别出心裁讓人記住就好。
楚王妃笑:“怎麼,你還看上我這些了,你若喜歡就挑挑,喜歡的全帶走好不好?”
啟蟄欣然同意,她也不是真要挑,剛要起身恰巧有一個清秀小娘子拿着托盤過去,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啟蟄招呼她過來。
這小娘子把托盤放在案上,是一個手爐套和一把絲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