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
啟蟄輕靠上椅背,攏了攏袖爐,和顔悅色:“林逸白?”
林逸白垂首應道:“是。”
他四十許歲,面容清毅,啟蟄對他略有好感:“我看過卷宗,相比起其他令史,你問的問題格外少些。”
容朝放選下派官員時,在考核過原來的政績及其他情況之後,會把相同成績的放在一起,這一部分人派任的官職會大同小異,隻有地域和具體職務會略有出處。
铨選要遵循容朝舊例,如一般直系親屬像祖孫、父子不得同省為官,大功之内不得同出兩個以上四品官,直系親人有任三品以上官員者不得任京畿之令、尉,地方官員不得在籍貫地或家鄉任職,親屬有某品以上官者,不得任監察之官等等,這些條例大體不變,隻是某年可能會增删一些細節。
除非有皇帝特令或是其他原因,令史都要熟記遵守這些條例,還要通過铨問,加以判斷,決定某人去某地任何職。
因為放選下去的官員的政績,會關系到令史的政績,所以令史們在沒有特殊情況時,大多是要仔細甄别的。
令史們習慣不同,有些令史會問得格外詳細一些,連忌口、環境濕熱、方言是否熟悉等問題都會考慮進去,有的則是喜歡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南人北調北人南調。
前時規定,铨問時,所有問題都會登記在冊,啟蟄前些日子翻查吏部資料,連帶着近三年裡七八品地方官的放選舊例都看了一遍。
其中,林逸白所問最少,但放選下去的官員政績還算不錯,幾十個令史裡,成績也在中上遊。
林逸白答:“候選官員們各有心意,臣隻問出即可。”
啟蟄說:“你不怕他們别有居心?”
林逸白答:“朝廷選人,到了令史這一步,可以說大局已定,既然如此,别有居心的人去哪都會别有居心。”
啟蟄饒有興趣:“這麼說,你是想為其他人行個方便?”
林逸白不知道想到什麼,頓了頓才答:“臣隻是覺得,如果這個官很難才當上,那麼所有人都會更珍惜來之不易的官位,誰還肯去忠言逆耳,久而久之,盡成了蠹蟲中庸之輩。”
是個新鮮有趣的看法。
啟蟄忽然想起,她阿娘執政時,有一年有些大臣自告奮勇,聯名建議要整頓地方不良之風,自請外派,結果三年之期一到,二十多個派下去的官員,隻有三個政績為“上”……後來大臣們都變得謙虛異常,再沒人提這種事了~
隻有她阿翁,欠嗖嗖地把這事做為思考題當作元旦作業,留給了崇文館每一個學子,害得大家在大年三十還頂着炮竹聲咬筆苦思。
啟蟄問:“那你把那幾個政績不錯但得罪州司長官的人派到富庶地方,也是因為如此了?”
林逸白微默,然後答:“是。”
啟蟄說:“不用緊張,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林逸白松了口氣,說:“謝尚書體恤。臣幼時見家鄉賊曹司理盜竊之案,本應秉公執法,卻因為傾盡家财方才買得此官,枉顧當時《甯和律》,對富紳之親諸多減免,對行竊權貴之人諸多嚴懲,故有此感慨。”
《甯和律》是她祖父定下的律法,時至今日也有諸多沿用。
啟蟄點點頭,她翻了翻桌案,找到一本文書:“半月前你們主事讓你們令史五人,合寫一下明年铨問基礎問題冊。雖然成冊,但末尾有标注‘林逸白呈’,是否是你為之?”
林逸白點頭,答:“正是。”
啟蟄目光平和:“為何?”
林逸白說:“因為主事将此事交于我等五人,卻隻有臣一人…主筆。”
聽得出來,這“主筆”二字,還是他委婉了。
啟蟄本來想問,如此做,不怕同僚不睦嗎?但看林逸白提起來頗有憤憤的樣子,估計也是不在乎的。
她點點頭:“此事我知曉了,我會安排人處理,這兒還有别的公務,你且出去吧。”
看着林逸白出去的背影,啟蟄無聲歎了口氣,略有沮喪。
這文書寫得平平無奇并不出挑,本來以為是有人陷害,或是他借此故意引人注意,沒想到是單純發洩不平。
啟蟄不是不知道這種事,幾個人合做一件不怎麼重要的任務,總會有人渾水摸魚,更甚者直接不理不睬,隻等最後誰耐不住急了,幹脆自己做完。
她知道每次一到這種事,就有不少人抱怨同僚不作為,甚至态度惡略。
但她也知道,如果不是有人心存不滿,也不會不顧面子,抱臂而視。大多數人是借着機會,向平時得罪過的同品級的同僚發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