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蟄走進來,身後跟着考雅相,其餘侍從都留在了院子裡。
考雅相搬了把坐具放在窗下,啟蟄坐過去,一個示意,他關了門。
這時候天色逐漸暗下來,透過半撐的窗口,可以看見枯黃色的夕陽半落天邊。
窗框影子拉得長長,似一柄黑氣沉沉的劍,劍鋒直指床上之人。
束馨清率先反應過來,想跪下行禮,但她若一動,項步初少不得也要跟着下床行禮。
雖說她今日仍舊束腹寬袍,但八個月的身孕,躺在床上有被子遮掩還好,若一動作,不可能不被發現。
束馨清咬咬牙心一橫,貼着床邊直愣愣跪下去,脊背筆直,剛好可以擋住從長公主方向看過去的項步初,她垂頭請安,嗓音悶悶:“長公主萬安……項步初方才請我為她診脈,希望早日病愈,能參加曲江宴。她身體不适,不宜妄動,還請殿下恕她無禮之過。”
啟蟄沒有說話,所有人都動作輕微,室内死一樣的靜。
束馨清沒回頭,但手死死攥着身後的被子,想讓項步初賭一把,哪怕是失禮,以項步初的家世,應該也能扛過去。
項步初的視線從束馨清移到考雅相身上,想從中看出個究竟,啟蟄到底是來試探,還是已然成竹在胸。
考雅相沒理會她探究的目光,還在揣摩啟蟄心思。他與啟蟄一起長大,是最清楚項步初和啟蟄之間舊事的人之一。
當年項步初年少便有才名,先皇後很是喜愛,沒少把她接進宮和啟蟄玩耍,啟蟄也喜歡和這個姐姐玩,總是纏着她。
後來先皇後想選她當伴讀,但項步初比啟翛還大三歲,開蒙早上許多,不願意陪着别人重學一遍耽誤自己進度,直言拒絕了先皇後。
先皇後從來都喜歡項步初的聰慧,即便項步初狂傲成這樣也不曾責罰她。
但啟蟄什麼人,天之驕子,打小就沒受過這樣的拒絕,又是生平頭一次被别人嫌棄,自尊心狠狠受挫,再沒提過讓項步初陪她一次。
直到後來她給國子監挑選女仕子,但人數不足,先皇後就向她提了項步初,啟蟄本不甘願找這人,無奈項步初無論條件還是才學都極合适,因此勉勉強強地寫了封帖子,真心邀項步初去國子監。
項步初這一次倒是答應的痛快,沒幾日就收拾東西入了國子監,啟蟄對女仕子的事還算上心,卻鮮少去見項步初,後來二人漸漸長大,啟蟄又去了東都,這便再沒見過了。
考雅相心道,按說啟蟄要是真能發現項步初點什麼錯處,八成是不會放過,但項步初明算科成績第四,又有項郗笵在後作保,到底如何還真不好說,但這貨就算再怎麼樣,現在賴在床上不請安是什麼招數,讀書讀傻了嗎她,連啟蟄今天專程來找茬的都看不出來?
他看看跪在床前的束馨清,又是一陣怒其不争,哪趟水混往哪鑽,你是泥鳅嗎你!
啟蟄以手支頤,視線在項步初和束馨清之間來回切換,在寂靜中神色愈發玩味。
在強大的壓迫感下,束馨清隻感覺四肢重愈千鈞,滿屋如被啟蟄氣場禁锢,絲毫動彈不得。
她額頭冷汗涔涔,在聽到啟蟄叫人的那一刹,心跳達到最高!
“束馨清,你起身,來,站前面點。”出乎意料地,啟蟄卻是先叫了她。
項步初聽了這話一急,就想起身,但架不住束馨清暗暗給她打手勢叫她一定忍住……
她實在不想束馨清因為她而出事,但也明白束馨清判斷的對,若她不被發現,她們尚有一線機會,小不忍則亂大謀,因此隻好握緊拳頭眼眶發緊地看着束馨清摒着呼吸,小心翼翼地起身,踱步到啟蟄面前。
“擡頭。”聲音滿含玩味。
束馨清一卡一卡地擡起頭,發現長公主唇角含笑,明明是明豔動人,在她眼中卻宛如羅刹勾魂。
“怕什麼,問你一個小問題而已。”啟蟄挑了挑眉,表情輕松。
束馨清原本有些心虛,但看長公主的神情不似為難,也就略略松了口氣,咽了咽:“您請說。”
啟蟄一笑,“你說一個餡料很滿的餡餅和一個小一點的包子,正常人會分不出來嗎?”似乎隻是漫不經心的一問,但束馨清的冷汗“唰”地盈滿了額頭,心跳瞬如擂鼓。
啟蟄等了一會,見她沒有回應,笑盈盈地轉臉問考雅相,“看來她不知道,你呢雅相,你知道嗎?”
“這……”考雅相不知道啟蟄在打什麼啞謎,忽然提起無關緊要的事,隻好試探回道:“這,應該是分的出來的吧。”
長公主滿意地點了點頭,考雅相松了口氣,看着啟蟄轉回頭對着面如白紙的束馨清指了指自己眼角,前傾身體,在她耳邊輕輕吐字,呵氣如蘭,“本公主看起來很瞎嗎?”長公主動作未變,眼神卻瞟向項步初,“連她懷孕了都看不出來。”語聲驟冷。
話畢,屋内落針可聞。
束馨清呼吸凝滞,心下害怕到極點,膝蓋一軟“撲通”一聲直接跪在了地上,神情震驚無比。
項步初也震驚于啟蟄的觀察力,瞳孔驟縮眼珠四轉,腦内運轉如飛,跪在地上的束馨清就更不用說,整個人怕得微微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但比這兩人還震驚的是考雅相——他方才顧着禮節,沒有一直盯着塌上略有病容的項步初,但也是真沒看出項步初居然懷孕。
她瘋了嗎,還未成親就懷孕,且不說是不是無媒苟合,連女醫都要身家清白,沒有丈夫子嗣才能入選,她一個仕子……她瘋了嗎,大好前途不要了?
是,她是出身世家,得先皇後喜愛,祖父是太子少師德高望重,有資本拒絕伴讀公主,但也不能張狂到這程度,公然在國子監懷孕吧!
啟蟄看着項步初一瞬間驚慌的神情,心情明顯大好。
項步初遮掩的确實隐蔽,卻還瞞不過上過戰場的她。
她就是讨厭項步初這副恃才自傲的模樣,一個世家女子,憑什麼覺得皇室傾軋嚴重,憑什麼敢拒絕做她的伴讀,憑什麼阿娘政務繁忙,卻時常有空召她入宮?
阿娘當然最愛她!可阿娘的事實在太多了,分不出更多的時間陪她,卻還要有一部分浪費在項步初身上!
你不是很聰明,讓本公主聽聽,這次你想怎麼巧舌如簧給自己脫罪,還是終于能看見你也痛哭流涕磕頭求饒?
啟蟄挑了挑眉,有些期待項步初的反應。
項步初最開始被啟蟄點破,确實慌亂了一刹,但等這股情緒過去,她卻忽然心靜下來,感到了久違的輕松。
她雖非王室子弟,卻也自矜,從幼時起便記憶超群過目成誦,略長大,寫的文章更是滿堂喝彩。
身非男子,但在她的同輩裡,君子六藝沒有任何一人能精得過她,她是祖父最得意的孫輩和弟子,連先皇後那樣宏才大略的女子都對她屢屢贊賞。
容朝對女人寬容,等再長大一些,先皇後鼓勵長公主在國子監挑選女仕子,她更是有了入仕的機會。
家裡世代為官,她不是不懂官場之道,卻不屑于此,甯願去明算科從頭開始,也一樣能壓所有人一頭。
啟翛是皇子,啟蟄是公主,但那又如何,她不比任何人差!
可這個孩子……這個意外的孩子,從她打算要這個和自己連在一起的小生命開始,它就在不斷打破她的驕傲。
她原本也是打算像所有女仕子一樣,把自己的終身都獻予所選的堅持的!可他出現了。
那是個厲害得能拿走她的愛的人——呵,既如此,她甘拜下風。
偏偏人世無常,他拿走了她的愛,卻又那樣意外、輕描淡寫的就死了。
世界上有這麼一種人,他若不出現,她就永遠不會愛上任何人,也并不期望;可當他出現了,她就不可自控地想在堅持和熱愛之外,為自己拓寬另一些生命。
——何況她憑什麼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