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門前,崔茂笃恭立在庭中,目光落在青石磚的縫隙處死死不動,仿佛沉浸于此,面上無喜無悲。
他身後不遠處宮道上走過兩個小寺人,看着站在那裡似乎不卑不亢的崔茂笃對視一眼,随即就是小聲私語。
“崔尚書又被叫過來啦?這個月都第幾次了,長公主最近專挑崔尚書的錯漏,動辄責訓。”
“噓!不要命了敢私議長公主!殿下新加封了左仆射,總領六尚,自然是誰有過錯都可以提點。”
“可這明顯就是針對嘛,崔尚書在長公主遇刺前剛剛提議給十六衛撥了一筆軍費,結果就出了行宮那事,可不就是遷怒。”
“這是殿下和十六衛乃至六尚的事,輪不到你我操心。”
“說的也是,右衛大将軍不是也被撤貶了,按理說軍費的事十六衛人人有份,要牽連也該牽連他們,怎麼偏偏揪着崔尚書不放?”
“嘶——越不讓說你越來勁是吧,你再這麼嘴沒有把門就和你幹爹說,我也教不了你了,請他再給你換個師父吧!”
“師父别啊我錯了我不說了還不成嗎,您别動怒……”
本就細微的聲音愈發遠去,連尾音都遙不可聞。
崔茂笃眼神深晦,有些自嘲,哪裡隻有這些,連他的權都被分出去不少。
他所在的戶部是掌管整個大容戶口井田政令的,其下四部戶部、度支、金部、倉部,分别負責州縣戶口、國庫收支、金銀錢币、倉庚開放等等事項,本應掌管所有徭役賦稅,丁員貢賦,經費調予,倉廪儲放。
但如今收惡錢的事被長公主派給了考篁兒子,甚至連勸農議定賦稅的差事都被派給了張樂世!呵,他這個戶部尚書被考篁連帶着幾個小兒擠兌得都快成看大門的了。
手下的侍郎溫明勸解他,收惡錢并不一定是個美差,他已得陛下信任,不需要攬這種燙手山芋的活,而勸農使更是陛下下制,本就另有深意,張樂世畢竟有一半身屬門下省,陛下想派個别省的人權做巡檢也并不奇怪。隻要陛下還信賴他,這就是最好的依仗,一兩個差事不必在意。
是啊,陛下信任……可誰也不知道陛下還能在長公主厭惡他的情況下信任多久。
長公主連日訓責,連一直交好的蘇嚴都開始躲他,就更不用說朝裡那些見風使舵的家夥,往日宅邸車馬也算如流,如今竟是門可羅雀了。
現在都這樣子,他若是真出點事,那是否有人肯為他營救奔走也就可想而知了,更别說還有一個和他互相不順眼、面和心不和的考篁在那裡虎視眈眈,估計正帶着那臉假笑想着怎麼落井下石。
他同鄉錢儈徕沒少勸他再找點“自己人”,要不然勢單力孤,始終話語聲不大,比不了那些家裡世代在長安經營的同僚。
這點也不是沒想過,但思量後還是被他強忍着否決——他不得不壓着再調幾個人來京的想法,一遍遍告訴自己,越是這時候,越不能妄動。
長公主到底沒有抓到他實質把柄,頂多丢臉,忍過就好,他家世寒微從大容邊緣走到長安,六次調職十一個長官給他的二十六次羞辱,無論大小,他都忍了。
很多年前,母親用冬月裡浸過冷水給人洗衣裳的手摸着他的臉,告訴他一定要争氣的時候,他過發誓,一定要當人上人。
何況如今,他還有家小要照顧。
崔茂笃略略擡首,看着毫無動靜的門,目光閃動,幾息後又垂下眼睫,并非不焦急,恰恰相反,沒有人比他更怕重回深淵,隻是形勢比人強,他如今能做的也就是站在這裡,等着長公主的火氣發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