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傅着人進宮通報,皇帝救子心切急着要見,反倒是程曌一番冠冕堂皇的托辭硬給推遲到了明早。兩人當夜就下榻在李太傅家客院,當然,一切都按最最尊貴的上上賓禮待。程曌摒退了所有侍衛并家婢,然後讓阿秦把他那個裝着人面蟲的錦囊拿出來,摔在桌上。
“……”
“别裝死了,那鈎魄使你也見着了,說說吧,跟你是一個主子麼?”程曌雙手抱胸,斜睨看着桌上。
常言道“失魂落魄”,但“失魂”和“落魄”的差别卻大了去了。“魂”更像是仙家所謂的“元神”,離或返,也許有奇遇。譬如程曌先前說的來人間轉生曆練,也可算是“離魂”的一種,若遵循一定法則,則複返後真身無恙;但“魄”就低級的多,隻與人的精氣有關,魂可在天地間遊曆,魄無所依隻能往黃泉,失了魄,無關經曆,隻攸關生死。也因此,離魂的原因萬萬千,可能有人要害你,也可能有人要煉你,但奪魄隻可能是一個原因,有人要你死。
程曌話中隐隐有怒,那錦囊更不敢動了。“沒想到你這麼忠心,看來我之前說你們兩面三刀,慣常背信棄主還真是冤枉你了。”
“……”繼續裝死。
“哎,那也沒法子了,既然派不上用場,我也隻好送你去見你那個同伴了。”程曌說着伸手就作勢要去抓。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突然,錦囊裡爆出一串急促地短叫,聽着有點像是夜枭的聲音。傳說聽見夜枭叫就是它在數人眉毛,什麼時候眉毛數完了,人也就死了,這一想,跟人面蟲瘆人的還挺異曲同工。
“你說是,也不是?”
“咕咕。”
“所以鈎魄使是背叛酆幽王了?”
“咕咕。”
“那你們,現在效力的是誰?”
“……”錦囊又沉默了。
“看來這個問題,你被下了封口咒。”程曌并不意外,能調動起這樣數量龐大的人面蟲的大魔,世上統共就沒幾個,非此即彼,他也就是随口一問。
“那我換個問題,這些天你們有沒有見過臉生的道士、仙士進城的?”
他果然一直很在意那兩個仙山門徒。阿秦心想:也是,比起面前的敵人,背後會捅刀子的朋友才更可怕。之前程曌給阿秦演示過追蹤的法決,但是追蹤術有兩個弱點,一是法力低的追不了法力高的,二是越是師出同宗的,越難追蹤到。那兩個仙家弟子恰好是後者,程曌也是頭疼到不行。
“咕咕咕,咕咕。”
“你說你沒見過。”程曌眯眯笑,“不急,你一個沒見過不代表你們都沒見過,人面蟲百米内可互相傳音通信,你不知道就問問你的同伴們吧,我知道你們連同族都是慣常見死不救的,你就跟它們說,但凡有一個敢裝聾作啞,我叫方圓百裡内,從、此、再、無、爾、族。”
程曌曾說過,能威壓如此數量人面蟲的非大魔不能,如今他卻輕輕松松就說要讓這些早已歸順大魔的人面蟲灰飛煙滅,他真正的實力,深不可測!阿秦此時尚不知道五百年前程曌和東魔的那段恩怨過往,他認識的程曌是個嘻嘻哈哈時常沒正經的神仙,雖然确實也沒遇到過能跟他打平手的什麼人什麼怪,但阿秦隻覺得這是因為他們一路上撞見的淨是些小喽啰了。
這邊阿秦暗自思忖,那邊人面蟲已經忙不疊地聯絡起周圍的同伴,這一聯系,整個太傅府霎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夜枭叫,客院外的家婢、守衛都被驚動了,紛紛啐唾沫直呼晦氣。當朝太傅的府邸、重臣棟梁的宅院,竟也不知不覺聚集了那麼多人面蟲,這錦囊到底在京城裡散布得有多廣、皇宮裡是不是也有了……細思恐極。
枭叫越傳越遠,算來要傳遍整個皇城也是需要時間的。程曌把錦囊交還給阿秦保管,然後順手給兩人換了身夜行服,看來是一副要出門的樣子了。他自從變回本來樣貌,一直都是寬袍廣袖清冷仙氣的模樣,突然換了身束腰窄袖的……阿秦的視線難自禁地落在那輪廓清晰的腰身上,雖不至于盈盈可握,卻也算得上纖細,更兼得男子的勁挺,之前一直落在肩上的發也被一條玄色發帶高高束起,露出一截雪白的頸,整個人無端端地添了點欲拒還迎的誘惑。他扮作女兒身的時候,一路上就頗受男子矚目,如今換回真身,女子自不必說,竟有男子也頻頻回眸,照理說這臉清秀是清秀,卻也并不女相……阿秦不知道,他心念電轉時,盯着程曌的臉看得頗為放肆。
“我怎麼了?”程曌看阿秦盯着自己,古古怪怪的。
“你居然也會穿深色的衣服。”仔細想想,不管是他還是她,衣着都偏白色或月白色,這種顔色的衣服不耐髒,要幹活的人是絕對不會穿的,也就是羅衫疊箱真正的達官貴族、或是仙門的人仗着能用法術去塵,才能得一見。
“以前有位故友說喜我這麼穿,我也就穿習慣了,其實我自己是無所謂的。”程曌低頭看了看自己現在這一身,“黑色也挺好,紫檀、靛青……我也都穿過。”這不是因為大晚上出門不能太招搖麼。
“那紅色呢?”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問,大概是好奇吧。
“紅色不行。”程曌嚴詞拒絕。
“為何?”
“我曾在地火邊守過萬年,那地方天天熔岩翻滾炙烤,滿眼看出去都是紅彤彤的,都快把我看成兔子了。我有心理陰影,紅色絕對不行。”
“……”
“而且凡間穿紅有婚嫁之意,我的餘生實在太漫長,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寄托了。”
“……”
程曌總是這樣,半句玩笑半句真,又讓人摸不清楚到底哪句是玩笑哪句才是心意,就譬如現在,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阿秦才懂得這句話真正的份量——他這一生隻穿過兩次紅衣;每一次,都是為了天下蒼生……這當然是後話了,如今的阿秦隻關心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不是說過了亥時出門上街會撞鬼麼。亥時到了,我們去會會鬼吧。”
就跟兩人追九色鹿時那般,程曌略施法,阿秦的身形就變得輕巧了起來,兩人越過了太傅府的重重守衛,潛行于街市交錯的屋檐與脊之上。皇城地處北地,夜黑的晚,亥時本該是公子哥們酒興正酣、鬧夜作樂的時候,但如今的皇城,大街小巷空蕩蕩黑黢黢,與白日大是兩般光景,仿佛白天的喧嚣繁華都是鏡花水月裡做給别人看的一場戲,如今這凄慘潦倒的模樣倒才像是鏡外的真實。人都躲回家裡緊閉門戶,連燈也吝啬多點一盞,遠處隐隐綽綽的那一大片亮,估計是隻有皇宮還在強撐着的場面了。
路上,程曌正好可以跟阿秦說說酆幽王的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