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殿下……是了,這皇城裡誰不知道九殿下程曌乃是上神托胎降世,出生時天現七彩祥瑞、仙獸紛沓俯首、枯木再春百花盛,其後便有仙人到訪言明其身份。三歲開口後便每五日于正光殿開壇授道。他雖是太子胞弟,卻獨居一宮,與母族、兄長并不親近,也從未叫過陛下“父皇”,隻以“皇帝陛下”相稱。
現下,程芷正在去正光殿聽講的路上。到了講經堂一看,人已經坐了大半,但大都是些閑職的老朽,年輕氣盛的皇子們是不會來的,偶爾來也隻是例行點卯罷了。但程芷不一樣,六年來他風雨無阻,從未缺席。當年應着程曌的出生,皇帝龍顔大悅大赦天下,他才能從那個不見天日、備受折磨的天牢裡被放出來。平心而論,他還是很感激這個“弟弟”的,當然,來聽講也不單純是為感激,這就是後話了。
程芷找了他慣常坐的角落坐下。台上講堂正中坐着九歲的程曌,明明還是個孩子,卻坐姿闆正、神情沉峻。第一次見的時候,程曌甚至還隻是個三歲的奶娃娃,粉雕玉琢,葡萄般的大眼睛笑意盈盈,任誰見了都要心生歡喜。但惹人愛是一回事,讓人信服又是另一回事了。當時的程曌甚至沒法靠自己那雙小短腿爬上授講的蒲團,還是他的兄長、如今的太子親自将他抱上去的。
小程曌小臉蛋鼓鼓嘟嘟滿是奶膘,開口也是奶聲奶氣的,雖然他上神轉生的身份已不容置喙,但底下那些老學究們對于三歲的“娃娃神”究竟能講出些什麼大道理,還是很不以為然的,包括諸位皇子,大家都是被皇帝提溜來給程曌初次開講撐場面的。隻是這樣的想法堪堪隻維持了一炷香,待一場辯法結束,無人再敢小觑。
如今,九歲的程曌早已褪去童稚,愈發清俊。要不怎麼叫“天人之姿”呢?他光是坐在那裡,便是不染纖塵、明珠失色。宮裡的公主、女官們都千方百計想一睹風采,若不是有女眷不能登堂的規矩,這講堂恐怕早被她們擠破頭了。
不過程芷來聽講,有相當一部分原因卻不在程曌,而在他身旁的靈童。說是靈童,實為邪童,隻是皇宮裡有避諱,換了叫法讨個吉利。這邪童與程曌同年同月同日生,程曌出生天降祥瑞,這邪童出生卻讓方圓百裡爆燃業火、寸草不生,因怨氣過重,被别的上神尋來交到了宮裡,叮囑必須放在程曌身邊養,方可不緻生靈塗炭。這講堂辯法,其實也是為了教化邪童而開,本着聽一個也是講、聽一群也是講,這才開放給了衆人。
至于為什麼不幹脆殺了?無人知曉,送來的上神隻道天機不可洩露,程曌也絕口不提,便也無人敢再問了。
如今這邪童低眉垂目伴在程曌身側,同是九歲的年紀,長相倒也頗清秀,若不是怵他的身份,與程曌一主一仆,亦是一幅神仙畫卷。
正走神着,冷不防程曌一個眼神掃來,也不是責怪,反倒像是在……示好?
是的,就是示好!一開始,程芷也懷疑自己自作多情了,九殿下高高在上、光風霁月,怎會注意到自己一個罪臣皇子?但每每對上視線,程曌不是眼角彎彎,就是嘴角甜甜一勾,再說自己坐的位置如此偏,若非他有意尋找,怎麼會每次授課兩人眼神都能撞上好幾次?
“芷殿下可否暫留步。”但今天好像不太一樣,課畢,程曌笑吟吟地将正要走的程芷叫住,“芷殿下常來,我有個朋友之前見了,說芷殿下是難得一見的練武苗子,根骨奇佳,正好有樣東西可以送給殿下。”
程曌平日除了辯法并不多與旁人交談,突然聽他來搭讪,程芷頗意外,當然也不會拒絕。兩人随後并邪童、護衛們一同返往程曌的住所,進内院後,程曌連自己的護衛也摒退了,卻獨留華陽跟他們一同繼續往裡走。
時已入秋,宮外樹葉已經轉色,花也大多敗了,但院内卻是姹紫嫣紅,一片融融春意。
“這可不是我叫它們開的,它們自己喜歡開罷了。”程曌見程芷好奇地瞥了一眼花叢,不等他問搶先回答了。其實程芷根本不會開口問,多年的隐忍謹慎,他知道說多錯多,早已經習慣了通過觀察來求得判斷和答案。
“還有這不分春夏秋冬結了滿樹的果子,這不是完全沒把四時節氣放在眼裡嘛,待我遇到句芒,定要好好跟她告狀。”程曌扁扁嘴。
“想必是九殿下平日裡也對它們呵護關愛有加,它們這才甘願投桃報李的。”
沒想到開堂授道時那麼一闆一眼、肅穆沉靜的程曌,私下居然挺孩子氣,程芷心裡有吃驚,但說的話依然是照着挑不出錯的路子來的。
“上神這樣說我就不愛聽了。”忽然花叢裡傳出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上神說着普愛衆生,怎得上次卻獨獨在海棠樹下飲茶對弈,可不就是愛她海棠的花繁葉茂麼,我桃花偏不服,我花也一樣好看,果子更是香甜,就是個頭矮了點……怎麼就低她海棠一等了?!”
“你這是矮了一點嘛,你這分明是矮上許多。”桃花話沒說完,就有其他花精嘻嘻哈哈地揭穿。
“而且你這枝叉歪歪扭扭的,大半夜鬼影幢幢,真真吓死個人。”
“海棠姐姐性子最是溫柔,上神最喜歡溫柔的人了。”
“可我覺得牡丹姐姐花開雍容大氣,才最最配得上上神。”
……
一衆花精好像絲毫不介意還有凡人在這院裡,自顧自地叽裡呱啦講個不停,程芷和華陽聞所未聞,都看傻眼了。
桃花一張嘴難敵衆口,最後氣出了哭腔:“可是上神就是偏心,他甯願跟那魔頭同進同出,也不來我樹下多看一眼。”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魔頭”一出,程芷心裡就咯噔地一緊,瞥一眼身旁程曌,好險,似未發現自己的異樣。接着,就見程曌走到桃花樹旁,面帶責備,伸出手重重彈了她一片葉子:“阿炎不是什麼魔頭,以後不許這麼說了。”
阿炎就是那個邪童,他聽見花精這麼說也不生氣,依然是一副低眉順目的樣子,程芷突然就覺得,其實他和自己很像。
“沒幾天你句芒姐姐就要來了,快收起你這些不合時宜的果子,小心她看了罰你。”
程曌這話分量果然夠,桃花吓得立馬收斂,隻見本來沉甸甸綴滿枝頭的大桃子,隻一眨眼的功夫就縮小縮小退成了無數花朵,又再收回花苞并進花萼攏入花枝,最後整個全消失。
“阿炎也是,該生氣的時候就該生氣,你明明心裡不痛快卻不讓别人知道,這不是我教你的道。就算需要‘讓步’與‘妥協’,那也應該是主動作出的選擇,而不是委曲求全地被動去接受。”程曌深深看了邪童一眼,“你學習做人,不要學那些虛僞壓抑的一套,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享受到‘生而為人’的樂趣。”
“九殿下教誨的是,阿炎知道了。”阿炎嘴上說着受領,看起來卻依舊是副怯弱自餒的樣子,程曌歎了口氣,似也是無奈,複又看向程芷:“這次唐突邀請,除了贈物,也是因為我的一位好友恰好來訪,芷殿下之前來正光殿聽講時他便對殿下頗有留意,于習劍一道也多有心得,殿下若有興趣,也可與他切磋讨教一番。”
“九殿下的好友必也是仙風道骨,程芷不過區區凡人一個,受寵若驚。”确實好奇,自己坐在角落聽别人講課,殊不知複又被另一人暗中觀察,如今更是到了要見面的地步。程芷從不覺得備受矚目是什麼好事,他嘴上說着受寵若驚,心中卻是百般戒備……果然,一語成谶。
“老莊,人我請來了,你覺得怎樣?”程曌沖屋内招呼,豈料話音未落,下一秒,一陣淩厲的劍風迎面劈來。
“私煉魔器,當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