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天色這般陰沉、光線這般黯淡,直棂窗口裡露出來的那張面孔也不會顯得這般白淨——異乎尋常地白淨,在深長而陰暗的軒廊轉角亮出來,簡直像一盞瑩瑩然的玉燈。
徐為正沿着軒廊悶頭快行,眼角被這盞燈晃了一下,不由擡眼看去,步伐放緩。
窗内之人正伏案疾書,引出一段與面孔同樣雪白的頸;未幾懸筆,蹙着眉,輕輕地咬起了筆杆,兩顆尖而細的虎牙自唇間淺淺吐露,似是早春剛冒出頭的嫩芽。
徐為一怔,一種怪異的感覺也像是嫩芽般,從心底裡緩緩地冒出頭來。
他煞住腳步,無聲地端詳起窗後之人。
檐上殘雨滴答,摔在天井下的青石地面上,氤出一片白色霧氣,那張唇紅齒白的面孔在霧氣中浮動,恍惚竟是個美貌女郎。
女郎……薛縣尉怎會是女郎?!
徐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使勁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來,目光凝在那人的漆紗幞頭和淺青官袍上,來來回回掃了又掃,這才暗暗地籲出一口氣:
他就說嘛,先以進士及第、又以博學宏詞登科、經大唐吏部選司三注三唱、年及弱冠即釋褐為官的薛縣尉,不過是生得文弱了些、陰柔了些,怎麼可能是女郎!
徐為搖搖頭,将方才的不經之念壓下去,重新邁開了步子。
到了西廳門口,裡頭那人仍在咋筆思索,渾然未覺身後來客。徐為駐足想了想,笑着诹出兩句詩來:
“元真皎皎美少年,當窗咬筆判青天。”
裡頭的人倏然回首,不假思索地接道:“慚愧贊府及時飯,敢不盡心報俸錢?”顧盼神飛,踔厲風發,果真是位如假包換的皎皎美少年。
徐為呵呵地笑起來:“俸錢蕭瑟,天氣亦蕭瑟,不填飽肚子可怎麼捱過去?走罷!”
“諾。”
美少年撂下筆墨,不忘叉手行禮,又将案頭文書規放整齊,正了正幞頭,撩袍走下榻來。
“贊府請。”
她做了個請他先行的手勢,撂下手又扯了一把腰間的蹀躞帶,兩條腿略岔開來,屁股很自然地繞着中間聳了一下……兩下、三下。
這委實是一套不甚雅觀的動作,其中的奧妙也隻有久坐的男子方能體會。徐為看在眼裡,頓時就覺得方才那個嫩芽似的小念頭過于荒誕,他将其連根拔掉,暗自好笑。
二人并頭走出科房,徑直朝着食堂而去。
薛抱玉微微落後半步,觑徐為神色無異,這才放下心來。小心駛得萬年船,适才她正凝神想着差科之事,也不知道對方在門外看了多久、可曾看出什麼破綻。
正當飯時,六曹雜任雜職輪番換值,佐史、執刀、執衣、問事、典獄、白直一幹人等彙成了朱黃相間的人流,自四面八方向着食堂湧去。
滿目朱黃之中,徐縣丞和薛縣尉身上的淺青色官袍極為顯眼。
“徐贊府,薛少府。”
路上不時有胥吏過來行禮,薛抱玉笑眯眯地朝着他們一一颔首,心裡頗有些懊惱。
自她的公廨西廳過到東側的食堂,須經過中軸線上的二堂,幾乎要橫穿整個縣衙。徐為的東廳緊鄰食堂而建,本有近水樓台之利,可他卻偏偏要舍近求遠,每日不辭辛勞地繞到西邊來,就為了邀她一道會食。
一路上這麼多雙眼睛都看着,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薛抱玉和徐縣丞走得多近呢!
徐為與鄭縣令之間的關系頗微妙,抱玉隻想本分做官,不想卷入兩位上官的明争暗鬥之中。為了躲徐為,她這幾天總要提前半刻前去會食,今日因差科一事忘了時辰,又被他給貼上了。
“千萬别碰見鄭業……”抱玉有些心虛地在人流中搜尋縣令的身影,直到嗅到食堂門口的飯菜氣味,懸着的心才放了下去。
縣衙食堂的膳夫最會看人下菜,午食若有魚鮮之味,不必多想,鄭縣令必然在衙;若無鱗鳍之氣,卻有禽羽之香,留衙者必是管公廨錢的盧主簿。
像今日這般,飯菜氣息既不鮮香也不葷潤,聞之令人清心寡欲、恨不能立地成佛,那兩位定然不在。
抱玉随徐為步入雅間,果然不出她所料,隻見長條局腳食桌上隻擺了兩副碗筷,中間是三菜一羹:涼拌波斯草,素蒸水豆腐,波斯草豆腐羹,外加一碟筍齑。
“阿彌陀佛!”抱玉心裡念了聲佛号,回想起昨日午間那盤僞稱為鲫魚的糖醋燒赤鯉公,不禁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再看面前幹巴巴的糙米飯,更覺大倒胃口:不見葷腥也就罷了,今日這般陰冷濕寒的天氣,總該有碗熱氣騰騰的馎饦!
“元真是京兆才子,到咱們豐海這偏僻之地來,委實是受苦了。”徐為像是瞧出她心思一般,忽然來了這麼一句。
“贊府說笑,京郊野村田舍之人罷了,既入江南魚米之鄉,合該入鄉随俗。”
徐為笑着舀了一匙波斯草豆腐羹,自嘲道:“魚米之鄉為官,當真是一清二白!”話鋒一轉,提起了差科之事。
“差科舞弊之風由來已久,若無雷霆手段,難以徹底根除。某忝為親民之官,一直為此事憂心不已,惜乎沒有得力幹将。”說着朝抱玉叉手,慨然道:“元真不愧是少年俊傑,判事英果,令人佩服啊!你那頓鞭子抽的,可謂是有激濁揚清之效!”
抱玉忙擡手還禮:“贊府擡愛,抱玉愧不敢當。”
“那頓鞭子”已過月餘,前因後果說起來,不過就是底下一個裡正自作聰明,不小心犯到了她手裡而已。笞他那三十鞭子實屬照章辦事,循規蹈矩而為,遠遠談不上什麼激濁揚清。
抱玉情知如此,近來一直苦思革新之法,适才伏案所寫,正是一紙《陳豐海縣差科改良事狀》,還沒來得及呈給徐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