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徐為提到此事,抱玉便道:
“誠如贊府所言,胥吏弄權乃是積弊,下官碰巧糾察一例,恐怕還難以徹底遏止此風。愚以為,若是能将《差科簿》上的丁戶依序編号,派役時不許裡正挑揀,隻準依序征發,或可起效。”
《差科簿》是差科派役的依據,上面記載着全縣應役丁口的姓氏、年齡和籍貫。每到派役之時,裡正們皆得根據《差科簿》所載入鄉索人,名不在簿者,不可差科發役。
換句話說,隻要是在《差科簿》上,皆是應征人選。實際派發時,到底是征甲還是征乙,這就得由裡正們決定,而這正是舞弊的根源所在。
“嗯,元真這話說到了點子上。”徐為頻頻颔首。
唐令明言,裡正差科派役時須遵照’先富強、後貧弱,先多丁、後少丁’之法,可有些裡正收了富戶的好處,當差時便徇私用情,反倒将勞役優先派給貧弱之戶。
那個挨了打的裡正就是一位徇私舞弊的老手。
一想到此人,徐為面色一肅,語氣嚴厲道:“這些油滑胥吏,仗着百姓老實可欺,縣上又無暇一一核對,欺上瞞下、魚肉鄉裡!”
抱玉點頭補充道:“富戶不願充役,也是人之常情,與其一概禁止,不如靈活而為。可許其在本鄉納錢雇傭,彼此簽字畫押,由裡正做保,将文書備于縣上。如此一來,貧富之戶各得其所,也免得奸人從中用事,将來若起紛争,縣上也有據可查。”
徐為眼角的笑紋堆了起來,目露贊許:“某的确沒有看錯,元真是位幹才,果依此法,差科之弊何愁不除?”
抱玉心下大定,當即朗聲道:“下官已草就一篇《陳豐海縣差科改良事狀》,晚衙時恭呈東廳,還望贊府不吝指正。”
“哈哈!原來你我二人早就想到了一處!”徐為笑得爽朗,“此法可行,徐某自當署名钤印,絕無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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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文遞上去一連幾日都沒動靜,東廳佐吏傳話,說徐縣丞一早就遞到鄭明府處了,不知什麼緣故,二堂始終沒給回話。
又過三日,鄭業一直沒有來衙視事,抱玉向二堂的人打聽,這才知道鄭明府新近又得了一房如夫人,正是燕爾時候,無暇理會瑣事。
監臨官不得娶監臨女,違者杖一百,此為大唐律明文之規定,抱玉着實是有些詫異:偷吃幾條赤鯉公也就罷了,娶妾這種事,也敢如此明目張膽麼?
二堂的人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又找補了一句:“新夫人乃是長安嬌客,寄寓本縣罷了。”
抱玉在二堂那張烏漆墨黑大案後頭見到新郎官時,距離狀文呈遞上去已有整整七日。
鄭縣令年過四旬,腰身豐腴而四肢纖長,一張臉生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細眉狹目,雙耳垂珠,很有幾分菩薩相。往日裡總是紅光滿面,今日卻眼下烏青,嘴唇發白,顯得有些憔悴。
抱玉來的路上一直在猶豫,不知見面後該不該向上官道一聲“恭喜”,一見他這副腎氣虛欠的模樣,心口忍不住直泛惡心,索性裝傻,隻當不知道有這回事。
上官幾日不來視事,屬下張口便問積壓的文書,未免有些催逼的意思,總歸是不大好,抱玉略做斟酌,先拿庸調一事做了個鋪墊。
“州符昨日已經下到縣裡,今年繳納的數目與去年一樣,完納之日定在九月十五。今日是八月十五,距訖日整好還有一個月,下官以為,不如提早預備,免得到時手忙腳亂,不知明府意下如何?”
鄭業閉眼靠坐在一把高背椅裡,嘴裡含了一口茶,“咕哝”有聲。
執衣捧了盂走進來,到抱玉身旁停下,眼神向她示意。
抱玉一愣,沒明白他的意思,複以眼神相詢,那執衣瞥了她一眼,顧自上前,直接将盂遞到了鄭業嘴邊。
一道黃色濁流“噓噓”而出,鄭業緩緩睜開眼來,執衣适時遞上帕子。
抱玉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執衣的意思是要她伺候鄭業漱口!
……
鄭業翻了一會積壓的文牒,這才擡眼看過來,淡淡道:“庸調事大,不容毫厘之失,你才來不久,未谙本縣風土,宜着司戶佐駱六專理其事。駱六素稱練達,可堪驅使。”
抱玉吃了一驚:收繳庸調本是縣尉的職責,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前半句說,宜着司戶佐“專”理此事,後半句又說駱六可堪“驅使”,這不是前後矛盾麼!
這庸調之事,自己到底是管,還是不管?
鄭業的目光裡透出一絲不耐,似乎是在質問她為何還杵在這不走。
抱玉不由得忐忑起來,鄭業雖不似徐為那般平易近人,平日裡對她的态度還算不錯,怎的今日竟這般冷淡,難道是在怪罪她沒有奉送花燭之禮?
轉念又覺得不至如此,一則她事先并不知情,二則鄭業好歹是一縣之長,氣量不至如此狹窄。
“下官日前呈上那紙狀文,明府可看了?”抱玉猶豫片刻,還是問出了口。
鄭業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樣,從鎮尺下抽出一張黃檗紙,彎曲雙指,向前一移,道:
“元真呐,你年少新進,才學雖好,還是缺些曆練。事有經權,不達物情者,徒逞胸臆耳,還是要腳踏實地,毋骛高遠。這張狀文你先拿回去,再斟酌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