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弘處倒是還存有一張薛抱玉的“墨寶”,乃是她上回過來面禀差科改良事時所呈之狀。
她那筆字寫得有些趣味,功底和法度皆談不上,難得的是筆觸上那股嶙峋之意——好似天生地長的一塊頑石,雖未經雕琢,天然便帶着紋路,耐看。
裴弘祖、父皆有書譽,若非為政聲所掩,堪稱一代之名家。他自幼秉承庭訓,耳濡目染之下,亦精鹜此道,見薛字寫得有趣,便将那紙改良狀留下,随手壓在案頭。
此時此刻,這張改良狀被請出來重見天日,與豐海劾文和鄭業的文書并排放在一起。
這麼一來,顔行懿也瞧出了破綻:那劾文上的字迹的确很像鄭業所寫,可是或多或少都帶着點薛縣尉的意思,這種意思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卻是一目了然。
裴弘道:“結體易效,氣骨難摹。這字的間架布白乍看上去與鄭業的一般無二,可墨迹之枯潤,鋒杪之起伏,筆意之斷續卻截然不同,依舊是他自己的味道。此乃運腕之習和胸中之意共同所緻,千人千相,隻要有心,總歸是能看出來的。”
“主公說出了屬下心中之意。行懿也有此感,卻是說不出來,也說不到點子上。”
顔行懿看出府主犯了手瘾,笑着将紙鎮鋪開,洗筆掭墨,遞将過去。
裴弘接過筆,俯身細察薛鄭二人的筆法:“薛抱玉力不在腕而在指,是以筋骨雖健卻不舒展,有失豐盈潇灑;鄭業指腕皆松,是以字迹圓媚無根,唯喜在起筆和收勢處以偏鋒重頓,強張聲勢。”
話音落時,紙上已寫下了“薛鄭”二字。
顔行懿眼睛一亮:“足以亂真!”
裴弘對照着看了幾回,卻搖了搖頭,複看向鄭業所書,提筆在空中摹畫,而後又落下幾個字。“濟美以為,這回如何?”
這回輪到顔行懿搖頭:“屬下實在看不出區别。”
“也罷,我的筆力也隻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裴弘新鋪開一張黃檗紙,懸腕走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竟然将那份劾文重新寫了一遍。
他寫的鄭業比薛抱玉寫的鄭業更鄭業;又改了幾處措辭,使榜上諸君的罪名少了幾分離譜,添了幾分可信。
顔行懿的眼珠險些從眼眶裡掉出來:“主公,這劾文可是要作為附卷上呈給禦史台和尚書省的!”
浙西與幽州魏博等地不同,是受朝廷管轄,奉皇帝之命的藩鎮。浙西觀察使不能專權擅殺,須得将罪證搜集後一并上奏彈劾至台閣;若涉流刑以上判決,還要經刑部、大理寺複核,最終由聖人勾決。
府主善書,朝中不少人識得他的字,若是教人窺破……顔行懿着實是既擔憂又吃驚。
一擡頭,卻意外地從府主面上看出幾分往昔顔色,一種很是年輕,很不穩重的愉悅自他眼底漾出,蘊藉地綻開在眼角。
顔行懿不言語了。
裴弘輕吹墨迹,将劾文遞給他,笑着提醒道:“莫忘蓋印。”
·
裴弘說話慣常是隻說三分,顔行懿能透過這三分領悟到十分,至于執行時,到底是落實十二分還是七八分,尺度的拿捏全憑宦海沉浮多年的經驗,須得見機行事。
府主要保薛抱玉,且願意為這位十二分敢想且十二分敢幹的九品小官善後,顔行懿便決定将此事做成十二分——一切與薛縣尉的不軌之舉有關的蛛絲馬迹都将從這個世上消失;如果消失不得,那就将其扭曲,并順勢編織成另外一種真相。
二堂錄事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被大名鼎鼎的觀察判官顔行懿親自審問。
臨時的審訊所就設置在二堂,香爐裡還是熏着一樣的煙,燈盞裡還是燒着同樣的火,案後的人從菩薩一樣的鄭縣令換成了谪仙一般的顔判官,整座廳堂就失去了往日那種令人心安的烏煙瘴氣,清明得吓人。
“怕什麼,你有多少能耐自己還不清楚麼?就算是将渾身的勁頭都用在貪贓枉法上,犯下的事也抵不過正經官人随手敲下的一印!又沒做過謀逆之事……莫慌,莫慌!”盯着腳下的青磚縫隙,錄事心裡這般安慰自己。
斜眼偷瞟,目光不期然撞上府兵青森森的佩刀,心突地一跳:“難不成我還真做了謀逆之事?”
“堂下何人?報上姓名。”
“叢叢叢大——明……”
錄事的一顆心在理直氣壯和胡亂揣測之間來回搖擺,以至于胸口突突地跳個不停,震得舌頭發抖,回起話來頗像個哭泣的結巴。
“豐海縣令之印可是一直由你保管?”
“是、是……不是不是!”
錄事的頭顱比裡頭的腦仁反應快,着急忙慌地點了頭,又着急忙慌地否認。“自從上月初三起,大印便收歸鄭縣令自己保管,小人如今隻管着一枚驿印。”
腦仁終于轉動起來,錄事一邊回話,一邊猜測起問話的意圖,于是便又添了一句:“鄭縣令素重印鑒,小人每次動印皆要按照章程登記,縣令教小人做什麼小人就做什麼,謹守着本分,不該問的從不敢問。”
說完了這句話,他心裡又有點後悔,覺得為自己開脫之意過于明顯。
可是上首的顔判官卻笑了:“叢錄事,你是個恪盡職守之人,顔某一早就知曉。此次詢問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顔行懿若是想讓哪個人沐浴春風,那麼這個人必會從他的語氣和神情裡感受到陽春三月般的溫暖和煦。
錄事被春風吹得稍稍擡起了頭,一時也忽略了“詢問”和“審問”的差異,便聽顔行懿又問:
“按照往來郵驿的登記,鄭縣令彈劾蔡刺史的劾狀乃是這月十五日付郵。你可記得此事?”
“劾狀”,輕飄如柳絮的兩個字,經顔判官春風般醉人的嗓子說出來,在錄事心裡砸下一方深坑。
錄事是在三更天時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裡薅出來,押到此處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還不甚清楚,隻能從縣衙四周圍得鐵桶一般的府兵身上猜測出,這是一件大事。
顔判官進來之前,已經有個侍衛嚴厲地警告他,說鄭縣令、徐縣丞和盧主簿皆已就縛,不日便将伏法,教他老實些,若有半句虛言,必當死無全屍。
錄事那時就在心裡地震了一回,猜測震源十有八九在薛縣尉,萬沒想到,竟然是鄭縣令!
鄭縣令彈劾蔡刺史?他瘋了吧!
這月十五日付郵的文書……錄事一下子想起來了,那絕非什麼劾狀,而是縣裡幾位官人的考狀!
這個念頭猶如一盞燈,一下子照亮了他混沌的腦海——當日的情形,之前給出三份空白狀的情形,親眼目睹的,和被人蒙蔽的,一下子都看清楚了!
周泰,周泰,老實巴交的周泰!你活該這輩子都……不,是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擡不起來!
錄事欲哭無淚,不知道如何回話才能讓自己免受到牽連。
“你我官位雖懸殊,日常經手之事,卻也大同小異。上官交代的文書一共有幾件,在哪一日交付,内容都是什麼……實在瑣碎,若是教人全部都記得一清二楚,那也是強人所難。叢錄事不要慌張,隻管照實回話。”
顔判官語氣溫和,透出些善解人意。
錄事似乎從中感受到一種有形而無迹的鼓勵,張了張嘴,小心翼翼道:“當日鄭縣令的确是交了一份……交了幾份文書給小人,要小人封好後付郵。具體是什麼文書,長官沒有交代,小人亦不敢窺看。”
顔判官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嘴角的笑容擴大了範圍,點了頭,繼續追問:“可是你親自送至驿站?”
“不是,當天小人偶感小恙,是周泰替小人送過去的!”
“文書付郵事關重大,本該是你份内之事,豈可假他人之手?”顔判官的氣候說變就變,東風忽然變成了西風,涼飕飕地吹到錄事面上:“哼!封裝钤印之事可也曾假他人之手?那可是渎職。”
錄事心驚肉跳,慌忙否認:“不曾不曾,小人豈敢!小人在這些事上一向盡心盡力,絕不敢有一絲疏忽!當日實在是小人忽然鬧了肚子,而鄭縣令又催促得急,這才不得已教周泰跑了一趟!”
“如此便好。”
顔判官淡淡道,緩了語氣:“今後這段時日,縣衙大小事宜權交縣尉薛抱玉勾當。叢錄事,你是縣衙裡的老人,當此非常之期,更應勤勉盡職,勿使縣事松懈。”教侍衛将供狀遞過去。
錄事顫巍巍地應下,又顫巍巍地舉起手,揿了印泥,在三頁黃檗紙上,一一按下醒目的紅印。
繼錄事之後,豐海驿的驿長和驿卒也分别遭受了顔行懿的親切垂詢;最後一個是周泰。
抱玉的心很慌,一波三折地慌。
第一折是因那七個傭保而起。她交不出鄭業想要的人,隻能找借口,千方百計地往後拖延。鄭業心急如焚,自然是步步緊逼。角力到緊要關頭,鄭縣令兇相畢露:
“薛抱玉!你還真以為自己拿住了什麼了不得的把柄?不過是幾個奴仆而已,憑他們還翻不了杭州這片天!”
抱玉這才知道,原來他們要找的人不是魏孝寬,而是隆盛料行那七個傭保!聯想到之前那位“吳有”,抱玉的心竅豁然一通……于是便懊悔得無以複加:使府既已出手,自己何必還要多此一舉,這不是弄巧成拙麼!
使府的動作來得迅疾而威烈——整個杭州還在睡夢中,頭頂上就已經被人悄然無聲的悶了蓋子,一桶熱油兜頭潑下——這便引起了抱玉的第二折心慌。
這就好比是前一夜剛做了升官發财的美夢,一覺醒來,發覺現實正分毫不差地朝着夢境的方向一路狂奔,縱然是心所期待,依然會覺得詭異。
所有的官署,涉事的料行,涉事官員的府邸……皆被着铠持刀的府兵圍得嚴嚴實實。贓物多得溢出了賬目,賬目來不及掩藏,成箱成簍地運往潤州。豐海縣一共四位官人,一下子被帶走了三個;杭州府也沒好到哪兒去,據說有一半的官人,此刻已被關押候審。